［原创］我也来一个作品《福根》

　　福根
　　
　　
　　福根端着长枪站在大路中间，枪里压满了子弹。五月的北平天气不是很热，但福根的头上还是冒了汉。这是他第一次执行真正的任务。福根看看周围，旁边的战友们也都端着枪。连长就站在福根身边，他说：“看前边！别东张西望的。”福根就赶紧把头转回去。
　　这些天来学生们不太老实，总是游行，标语上写着“还我山东，还我青岛”。福根想，把山东让给日本真是件窝囊事，中国不是战胜了吗，为什么还要把山东让给日本呢？这些学生也真是的，爱国就爱国吧，偏偏要游什么行，还要到市政府去请愿，结果惹得段大帅生气。听说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几个学生了。哎，这帮书呆子，真是自不量力。不过大帅也真是的，学生们也是爱国，也没什么坏心眼。让他们在大街上游行一下，发泄一下又怎么了，干嘛非要镇压呀。哎，闹不明白。
　　“连长”，福根回过头说，带有一些稚气，毕竟他才十九岁，毕竟他才当兵三个月，“学生要是真的来了，咱们怎么办呀？”
　　“挡住他们，让他们退回去。”说完，连长瞟了一眼福根。
　　“那要是他们不回去呢？”福根又说。
　　“不回去就开枪！上面下了死命令，谁要是放学生过去了，谁就得受军法处置。”这回连长把目光落在福根身上，好象在说，你怎么那么笨！
　　“可是他们就是一些学生呀，用得着开枪吗？连长，您说上面是什么意思呀？”福根仍然保持着稚气的笑脸。
　　连长瞪起了眼睛，说：“不该你知道的事就别问！”连长的回答让福根有些不知所措，他便不敢再问了。
　　福根和连长的对话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连长四周看了看，大声说：“都回过头去。以后谁也不准问这个问题。还不光是这个问题，一切不该问的问题都不许问。作为军人，你们的任务就是服从命令，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守住这条路，不能让学生过去！”
　　
　　三个多月前，福根从乡下来到城里，后来在一个小饭馆里当上了学徒伙计。那天，福根从掌柜的那里领到了几角零花钱，是掌柜看他干活卖力气照顾他的。福根拿着零花钱走在街上，想着看看城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走了一会儿，福根看见前面有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高台上讲话，台下围着一群人。福根走过去看个究竟。从穿着上看，台上的人是个军官，他双臂背在身后，昂着头正在讲话，声如洪钟，“现在，德国人已经被赶跑了，山东已经被我们夺回来了。过去外国人都说我们是东亚病夫。呸！扯淡！”军官向旁边啐了一口，台下一阵笑声。军官并没有等笑声停止，继续说：“但是，只是打跑德国人还不行，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都还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真是他妈的！我们现在就要把那些洋鬼子们都打跑，要打得他们屁滚尿流的滚回他们的老家去。”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军官把右手抬起来，就像要和谁挥手告别，“我希望台下的各位都来参军，一起打跑那些洋鬼子。这可是为国效力，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呀。”军官立起两个手指，“我们管吃管喝，一个月干赚两块大洋，机会难得。”
　　一个年轻人跳上高台，大声说：“我要参军。”军官在那个人肩膀拍了一下，说：“好样的，国家就靠你们了。”台下不知是那个人鼓起掌来，紧跟着就掌声一片了。军官又对台下说：“谁还愿意参军？”
　　福根感觉浑身热血沸腾。两块大洋可比小饭馆挣得多多了，还可以打那些洋鬼子。这个念头在福根的脑子里闪过，福根的身体已经来到了台上。他像前一个人一样大声说：“我要参军。”穿军装的人伸出右手，深情的拍了拍福根的肩膀，“好样的，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福根只觉得肩膀又热又麻，就像被女人摸过一样。台下又一次传来一片掌声。福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荣誉感。
　　
　　太阳升高了，军帽的帽檐正好挡住了阳光，视线也清楚起来。路两旁紧闭的店铺大门上的铜把手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阵风吹过，在街角处把一撮尘土抛散在空中。
　　福根慢慢地离开了连长，从路中间移到了路边上。老刘靠在一个店铺的门板上，正在抽烟，枪就立在他的旁边。老刘看见福根过来了，就伸手招呼他。老刘递给福根一支烟，小声说：“歇会儿，抽支烟。”福根接过烟，又跟老刘对了火。福根看看大路，说：“学生们怎么还不来呀？”老刘说：“不来才好呢，来了就得出事。你盼着出事啊？”福根说：“您说上边是怎么想的？这学生再不对也用不着开枪呀。”老刘从嘴里喷出几个烟圈，然后说：“上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就行了。不该你知道的事你最好别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福根瞪着眼看着老刘，说：“那学生来了就真开枪，把他们都打死？”老刘看着福根的眼神笑了，他说，声音极小，“要么说你傻呢，你不会把枪口抬高点儿吗。只要枪口抬高半寸，你就什么都打不着。这叫积阴德，免的以后遭报应。”
　　连长过来了，指着福根和老刘说：“你们俩倒是真舒服啊，还抽着烟。”老刘赶忙递上一支烟。连长把烟拿在手里，接着说：“福根，到前边去看看，我觉得学生们可能该来了。”
　　“是。”福根急忙把烟蒂仍在地上踩灭，打了个立正，然后沿着大路走去。
　　福根走在大路上，不时的回头看，他害怕离队伍远了，落了单。福根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不仅仅是队伍里的战友，还有两旁店铺紧闭的木门背后的那些人。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呢？福根猜测着。他们是站在段大帅一边，还是站在学生一边，或者只是看热闹。如果那天我不当兵，我现在应该就在同样的一家饭馆里当伙计，或许正站在门后等着看热闹。饭馆的老板对我不错，看我从乡下来的就收留了我。如果干得好，三年之后我就可以一个月挣两块大洋了，和现在当兵一样。哎，我怎么就当兵了呢？
　　“哗啦”一声，一家店铺的门开了。福根吓了一跳，急忙把枪口朝向那个门。一个小孩跑出来，直跑向一棵槐树。一只刚出窝的小麻雀从树上掉到地上，它拍打着翅膀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怎么也飞不起来。小孩还没有跑到树下，一个头上挽着发髻的女人就追上了他。女人从后面抱起小孩，转身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念叨着：“我的小祖宗，不要命啦！”小孩在女人的怀里又打又闹，嚷嚷着要小鸟。
　　福根没有走远，他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连队的视线。他转了一圈，回到队伍里，“报告连长，没有发现学生。”
　　连长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福根又想往老刘那里去，但是被连长叫住了，“你去哪儿？”
　　“报告连长，我想上茅房。”福根说完，真的觉得自己的膀胱有点儿涨。
　　“不许去，憋着！”旁边的人一阵笑声，福根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连长接着说，“笑什么！这里就是战场，战场上去茅房的就算逃兵。是逃兵就得枪毙。”连长说完，旁边的人瞬间都不笑了。
　　在一阵沉寂之后，远处隐隐地传来人群的喊声。声音渐渐地清楚了，“打倒列强！……恢复山东主权！……”
　　士兵们都紧张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福根的头上又冒出汗来，握枪的手也有些潮湿。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大陆上了，队伍中有男有女，都穿着长衫，学生打扮。最前面的人用竹竿挑着一条白布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山东，还我青岛”。福根看看连长，连长站在他身边，目视着学生们走近。连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种笑容带着军人特有的英武之气，好像对面来的是美国兵、日本兵或者英国兵，这一仗打下来，就可以把外国列强打得丢盔卸甲跑回老家去，中华民族就可以光复了，而军人的功业也就此达成了。事实上，连长的这种表情让福根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学生们走近了，停住了，喊声也消失了。他们看着这一连端着枪的大兵，脸上浮现出一片恐惧和犹豫。
　　连长很沉稳的说了一声：“准备。”似乎比训练时还要沉稳。连长的声音一落，拉枪栓的声音立即响成一片。福根不由自主的把子弹顶上枪膛，但是他心里念叨着：回去吧，回到你们的学校里去吧，在那里念念书，将来大有前途。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呀，管那些你们管不了的事，没准还要把命赔上，值得吗？不值呀！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到大学里，是为了以后你们能在政府里当官，不是让你们和政府作对的。如果他们听说你们这样，他们该多生气呀！如果他们听说你们死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呀！回去吧！
　　学生们站在距离福根他们五十多米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了，道路两旁的店铺门又开始露出一条缝，门后的眼睛好奇的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福根觉得有些不妙，因为他发现恐惧已经渐渐的从学生们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眼神。看来他们一定会冲过来的。他们要是冲过来了……福根不敢想。福根呀福根，你怎么就当了兵呢？你怎么就来这儿了呢？“好铁不打丁，好男不当兵。”爷爷早就跟你说过了，爸爸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听呢。你来城里干什么呀？要是不来城里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老家有什么不好？有田地，还有两棵柿子树，麦子收获的时候还可以吃上两顿白面条。你说，你来城里干嘛呀？
　　福根忽然觉得刚才的那泡尿在身体里更涨了，然后就听见自己说了一句话，“连长，我想去茅房。”连长拔出了手枪，枪口指着福根，说：“你要是再说上茅房，我就枪毙你！”福根面对连长的枪口一脸木讷，他在想：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吗？可能是吧。可是我是怎么说出来的？……
　　
　　游行的队伍发出一声吼叫，学生们冲过来了。街道两旁的木门“砰砰”的关闭，虽然谁都想观看这场真刀真枪的冲突，但谁都不想冒丢掉性命的风险。
　　连长大声喊道：“开火。”枪声立即想起，几个冲在前面的学生应声倒地。福根条件反射的举起枪，准备射击，但枪口前的景象让他觉得奇怪。福根在训练中每一次举起枪，就觉得枪口前站着一排排穿着奇怪军服的洋兵。福根一枪打过去就放倒一个。不一会儿，一排洋兵就都被福根打倒了。福根成了战斗英雄，福根升了连长，段大帅亲自接见福根，与福根合影。可是现在，出现在福根枪口前的是一群穿着长衫的男女学生。福根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像诗人面对大海却要作一首歌颂高山的诗那样别扭，当然福根并不知道世界上有诗这种东西。
　　　福根觉得胯骨上重重的挨了一下，他立即失去重心。幸好他扶住了旁边一个同伴的肩膀，才没有摔倒。连长用枪指着福根说，“妈的！快开枪，不开枪老子枪毙你！”他穿军靴的右腿还抬着，好像等着踢福根第二脚。这次福根没有犹豫，端起枪朝着路上猛烈的扣动扳机，但福根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并不知道子弹落在了哪里，有没有打中对面的人，当然他也不想知道。福根心里念叨着：我也是没办法呀！我也是没办法呀！
　　福根忽然想起老刘说的话----把枪口抬高半寸，你就什么都打不着了。福根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的枪口是不是抬高了。但福根看见的是，学生们已经撤走了，只有地上横着几个死人。看来，抬高半寸已经没有必要了。
　　清理街道的时候，福根抬着一个学生的尸体，心想：打死你的不是我。你身上中了十几枪，就算有一枪是我打的，也不见得就是要你命的那一枪。
　　
　　夜幕降临之后，上级传来了新命令。为了防止学生们夜间进行破坏活动，避免再次出现外交部长官邸被防火的事件，连队要在原地封锁道路。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空中的星星看得很清楚。其他人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睡觉，现在是福根和老刘放哨的时间。福根靠在一扇门上，用手揉了揉胯骨，虽然他没有脱下裤子看看，但他已经感觉到那里面是一片紫青了。老刘站在一边吸烟，看见福根揉胯骨，说：“开始的时候你怎么不开枪呀？”
　　“那些可都是学生呀。我当兵是为了打洋鬼子的，可谁知道……”福根觉得自己很委屈，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老刘递给了福根一支烟，福根接过烟，点着了，猛吸了两口，心理觉得好多了。
　　老刘说：“嗐，想那么干嘛？咱们就是上边的狗，大帅让咱们咬谁，咱们就得咬谁。”老刘把烟蒂扔在地上，对福根说：“我去趟茅房，你在这儿守会儿。”福根点点头，继续吸烟。
　　一阵风吹过，福根打了个冷战，烟也掉在了地上。毕竟还是五月呀，晚上可是够冷的。福根开始在路上小跑，以便让身子暖合起来。跑着跑着，福根发现一间店铺的门是开着的，他好奇的走过去。福根的前脚刚迈过门槛，就觉得头顶上轰的一下，然后自己的身体向前慢慢地倒下，激起了地上的尘埃。在倒下的过程中，福根看见了一个学生打扮的人，右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眼睛恶狠狠的看着他。
　　福根死了。在他死后的几天里，他成了保卫段大帅的英雄。他的画像贴满了整个北平。后来，他又成了镇压爱国运动的罪犯。他的画像又都被撕掉了。当然，这些后来的事，福根是不可能知道的。
　　
　　二○○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