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一个抑郁症患者的下午

　　每个黑夜，我都会看见天堂开启的门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下午
　　　　　　　　　　　　　　　　
　　　　　　　　　　　　　　　　　　　　作者:马拉
　　　鸟在中午11点起床，正午的阳光像经过过滤的海水一样，透明而且清澈地照射着大地。鸟是我这篇小说的主角，一个忧郁症患者，也就是我。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忧郁症患者，但我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我爸这么说，我妈也这么说，甚至朵朵也这么说。于是，我就相信了，我很容易相信别人，这证明我是一个善良而且单纯的孩子。　
　　　“鸟，我在你的眼里，她很白，也很漂亮？难道不是吗？”朵朵望着鸟的眼睛，诚恳地说。鸟的嘴唇苍白而干燥，朵朵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这种对比让人感到无奈，鸟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朵朵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很多陈旧而优美的往事。那时的我是一个热爱阳光的少年，热爱所有的绿色和在夏日里穿着短裙的女子。现在，我的嘴唇涂满了铅色。我发现我热爱嘴唇，在我的速写本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嘴唇，它们有的小巧纤细，有的扭曲得像古藤，有的像草地上摇曳的花朵。我拒绝所有的人看我的速写本，包括朵朵。和朵朵在一起时，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吻朵朵的嘴唇，或者眼也不眨地注视着朵朵的嘴唇。　
　　　“鸟，你让我感到害怕！”朵朵拉着我的手，望着我说。　
　　　“鸟，难道你只喜欢我的嘴唇？”朵朵拉着我的手，绝望地说。　
　　　鸟喜欢朵朵的嘴唇，朵朵的嘴唇让鸟想起少年时的那些清纯的女子，绿的颜色和鲜艳的短裙。朵朵的嘴唇是鸟的世界里唯一的秘密。　
　　　其实，鸟没有往事，鸟只是一次偶然事故的孩子。鸟的父亲可能是一个醉酒的中产阶级，也可能是一个收班后无事可做的外出打工的农民。鸟的母亲穿着很短的裙子，站在嘈杂的小巷子里，花枝招展，嘴唇娇艳欲滴。鸟没有自己的姓氏，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他现在的父母爱上了他的性别，他们养他长大，看着他长出柔软的胡须。童年时的鸟，坐在天井里，望着圆的天空和瘦的月亮，数着井壁忙碌的蚂蚁，闻着苔藓潮湿而苦涩的味道，鸟感觉它们就像一些干渴的嘴唇，忧伤而寂寞地成长。在这种时候，鸟总是很容易迷失自己，或者沉沉睡去，任凭父母焦急的声音在天井外飘荡。　
　　　“朵朵，我是天使，真的，我会飞翔。每当夜色浓起来的时候，我就会看到天堂开启的门。”鸟搂着已经睡熟的朵朵说，“真的，我是天使！”鸟吻着朵朵的嘴唇，朵朵睡着的时候带着微笑，发出均匀而平静的呼吸，朵朵的样子楚楚动人。　
　　　鸟告诉朵朵：“我不喜欢夏天，它让人感官愉悦而生理难受。每当看到那些无以伦比优美的臀部，我就会恨我自己。”这时的朵朵总是很迷惘地看着鸟。　
　　　在鸟和朵朵的屋子里，挂着厚厚的窗帘，没有一丝阳光可以穿过那层黑色的布，屋子在夏天依然显得潮湿而黑暗。朵朵光着身子，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鸟总是在旁边静静地望着朵朵，朵朵的体型流畅而简洁，光着身子的朵朵就像一个无邪的孩子。鸟不靠近，也不逃避。当朵朵靠近时，鸟就亲吻着朵朵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很小心，很小心。鸟的手水一样流过朵朵的身体。这样的时候，朵朵总是不哭也不闹，朵朵只是觉得绝望，她知道这时的鸟永远不会进入她的身体。朵朵相信自己的身体，就像相信自己的嘴唇。朵朵和鸟很少做爱，每次做爱的时候，朵朵都会哭泣；每次做完的时候，鸟就会望着镜子中裸体的自己，直到天明。　
　　　朵朵是一个故事，可是永远没有人叙述。朵朵是一颗星星，朵朵没有人采摘。朵朵和我都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们彼此依偎着取暖。在冬天的时候我喜欢搂着朵朵，躲在温暖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被子里。被子光滑细腻，就像朵朵的身体。朵朵总是搂着我的脖子，把头放在我的肩上，鼻息里的空气轻轻地流过我年轻的身体。她睡得那么沉，有时还有一两声模糊不清的梦呓，梦里的朵朵还是觉得那么不安全，我的朵朵梦见了狼还是小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靠在我怀里的是朵朵。没有睡着的时候，我们就听音乐，任凭那些让人心碎的声音飘扬在我们的小屋里，我们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拥抱，有时候也接吻。我喜欢朵朵的舌尖抵着我的牙齿，我喜欢朵朵焦急不安地寻找的感觉。朵朵已经长大了，可朵朵还是一个孩子，朵朵18岁。18岁的朵朵青春靓丽，朵朵穿着裙子走过街市，朵朵穿着高跟鞋走过街市，朵朵涂着口红走过街市，朵朵打着眼影走过街市，走过街市的朵朵哭了，朵朵的哭声撕裂了一个城市。　
　　　下午的朵朵寂寞地走过街市，朵朵的高跟鞋敲碎了很多男人内心隐隐的渴望。下午的朵朵走过街市时，旁若无人，大声哭泣。朵朵走在回家的路上，朵朵在哭的时候依然很美。鸟所在的城市是一个坚硬的城市，人们都冷冷地走来走去，闭紧嘴唇，脚步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下一位哭泣的女子。　
　　　“朵朵你怎么哭了？”朵朵不回答。　
　　　“朵朵你怎么哭了？”鸟擦着朵朵的眼泪。　
　　　“朵朵你怎么哭了？”鸟吻着朵朵的脸。　
　　　朵朵一直在哭，朵朵的眼泪淹没了鸟沉沉的睡眠。　
　　　朵朵哭着告诉鸟：“朵朵死了，朵朵死了。”朵朵的脸上写满了悲伤。朵朵死了，可朵朵怎么会死呢？朵朵才18岁，朵朵还没有开放。鸟望着朵朵的脸。朵朵躺在鸟的怀里，紧紧地抓着鸟的手，身体时不时地发抖。鸟知道朵朵是真的死了。　
　　　有时候，朵朵会像鸟一样长久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朵朵说她在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有一次，朵朵拿着镜子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源，朵朵激动得泪流满面，朵朵第一次知道自己真的是个女人。朵朵从此爱上了镜子和自己。　
　　　“鸟，你告诉我，朵朵是谁？朵朵就是我吗？我怎么会是朵朵呢？朵朵是一个孩子，活在鲜花和沙子的梦里。”　
　　　“鸟，我知道朵朵，朵朵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小时候，小朋友们玩捉迷藏时，朵朵就躲在一棵树的背后，可他们总是找不到朵朵，朵朵是一个神秘的小人儿。”朵朵自言自语。　
　　　鸟知道朵朵真的死了，朵朵穿过一个幼儿园时，孩子们张开笑脸，甜蜜蜜地喊朵朵“阿姨”，朵朵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那些孩子多么像是十几年前的朵朵。鸟想起了几天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的鸟20岁。鸟在接受一次测试。　
　　　“鸟，大海里有什么？”　
　　　“有美人鱼，海盗，还有铁达尼克号。”　
　　　“鸟，你知道为什么要读书吗？”　
　　　“因为读书可以认识很多小朋友，还可以看漫画书。”　
　　　“那么，鸟，你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关系吗？”　
　　　“爸爸妈妈在一起睡觉，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鸟，小鸟的鸟！”　
　　　老师看了看20岁的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说：“鸟，你回去吧！”　
　　　鸟就张开翅膀飞回了自己的家。鸟梦见自己成了天使，有一双透明的翅膀。　
　　　鸟很少做梦，每次做梦的时候，鸟都会有一双翅膀，鸟坚信自己是一个天使。梦醒的时候，鸟就会亲吻朵朵的嘴唇，鸟相信亲吻会给朵朵带来幸福。每次亲吻，朵朵都会醒来，朵朵抱着鸟，怎么也不肯放开。　
　　　朵朵睡的时候，还是那么不安稳，鸟把手放在朵朵的额上，发烫，朵朵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睫毛上还有一些细细的泪珠，闪闪发亮，鸟静静地等待朵朵的醒来。　
　　　很久以前，鸟认识朵朵的时候，朵朵还是一个孩子，朵朵摘不到墙上的那朵玫瑰，朵朵在墙边低声地哭泣。鸟像个小英雄一样，搬来一些砖头，鸟踮着脚尖，把那些玫瑰花摘下来送给了朵朵。他们手牵着手回家。　
　　　朵朵说：“我喜欢花，可我总是摘不到它们。”　
　　　鸟说：“我喜欢花，可我总是不愿意去摘它们。”　
　　　在鸟送给朵朵玫瑰花的第二天，朵朵见到鸟时又哭了，朵朵说，她的家里没有瓶子，她的爸爸妈妈让她把那些花儿扔在垃圾桶里，说别人发现她偷别人的花会骂的。朵朵又失去了那些花儿。鸟拍着朵朵的肩头说，朵朵，你会有很多花儿的。鸟每天去摘各种各样的花儿送给朵朵，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康乃馨，还有的时候是一把野菊花，甚至只是一株青草。每天朵朵拿着那些花儿，像一个公主一样穿过街市。朵朵再也不怕爸爸妈妈扔掉那些花儿，因为朵朵每天都会有新的花儿，朵朵是一个城堡中的公主。鸟只和朵朵一个女孩子说话，也不喜欢和男生说话，鸟不喜欢说话。朵朵只和鸟一个男生牵手，朵朵只喜欢鸟。　
　　　后来，鸟和朵朵都长大了，鸟和朵朵躲在公园的小竹林子里接吻，吻得轻微而亲近。朵朵的裙子飘荡在水面上，水里是朵朵的影子，站在对面的是鸟，鸟认为他应该飞翔，他应该有一双翅膀，鸟读过《圣经》，知道天使都有一双翅膀，鸟知道他是天使。　
　　　鸟就是我，因为我分明听见了鸟的呼吸。我们的脉搏是如此的一致，我们的面孔一模一样。我曾经和鸟一起到郊外放风筝，当我的手牵着线的时候，鸟就在风筝旁边飞翔，并且歌唱。也许，鸟是另一个世界的我，我只是在努力地抗拒或者制造遗忘，我感到害怕，我的恐惧没有理由。　
　　　朵朵已经醒了，朵朵开始吻我的嘴唇，朵朵说：“鸟，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知道你不会死去，朵朵，因为我还活着。”　
　　　“假如，我真的死了呢？”朵朵总是有坚持到底的毅力。　
　　　“可是，朵朵，你怎么会死呢？你还好好的活着。”　
　　　“朵朵真的死了！”朵朵的悲伤无法逾越。　
　　　我爱朵朵，我不愿意朵朵死去。可是，如果朵朵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朵朵死去的可能并不是不存在。　
　　　我有一个忧伤而绝望的朵朵，朵朵是一个破碎的女孩子。在黄昏的阳光下面，朵朵托着下巴，望着远方，耳边是鸟忽浓忽淡的笛声。朵朵喜欢古典的音乐，那些近似乎哭声的音乐，容易让朵朵想起童年。朵朵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固执而绝望地守着一个角落，不让任何人靠近。朵朵害怕来自人类的伤害，朵朵是一株植物，生长在没有边际的大地上。大地又沉又重，朵朵是一株植物，朵朵无法行走，无法行走的朵朵将目光投向远方。　
　　　在遥远的地方，曾经有一片林子，林子里的树上结满了果实。红的，绿的，灿烂无比的结满了枝头。林子中间有一片空地，那是鸟和朵朵的床，鸟和朵朵用青草做被子，将树叶做枕头，鸟和朵朵喝着草尖的露水，鸟和朵朵纯洁无比。他们是树上的松鼠，活泼地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松鼠远离人类，松鼠不要裙子，松鼠只要松果和露水。然而那片林子消失了，朵朵和鸟无家可归。　
　　　“朵朵，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朵朵，我的眼睛一直在焦急地寻找你。”鸟望着走在街上的朵朵。朵朵说她要回家，朵朵的家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的朵朵，挺着花蕾一样的胸脯走在回家的路上。朵朵还会回来，因为鸟才是朵朵唯一的亲人。朵朵回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地穿过城市的壁垒。　
　　　鸟一个人走在街上，很多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一个留着软软的胡须的孩子。鸟走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溶入海洋，便看不见自己。鸟知道自己消失了，鸟是天使。　
　　　当留着长发的鼓手“达——达达”地暗示时，鸟被人群所包围。很多和鸟一样大的孩子，吹着响亮的口哨，挥动着打火机，他们的兴奋包围着鸟的孤独。人群热闹至极，周围的墙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瓶子的破碎与女孩子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那个胖胖的歌手唱了些什么，鸟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十分钟前，鸟看见那位歌手牵着一位小女孩子喃喃私语；十分钟后，鸟看见那位歌手声嘶力歇。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尖叫，也不鼓掌，平静得像一杯水。鸟觉得她的平静神圣而高贵。当一只瓶子在鸟的头上破碎时，鸟没有觉得疼痛只感到一股热热的液体，流过自己的耳边，鸟决定回家。　
　　　“鸟，我们回家。”我说。　
　　　“鸟，我们回家。”朵朵说。　
　　　我扶着受伤的鸟，一个孤单的影子伴随着我和鸟。　
　　　我想起我是谁了，我看见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看着我，他们的面孔很模糊，就像一团污浊不堪的空气。我在十岁时的夜里，推开了一扇门，我听见了母亲低低的喘息，我看见了父亲裸露的脊背，母亲在受伤的时候的喘息让我的父亲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洁白的身体，洁白的月光，他们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他们没有看见门外的那个孩子。后来，我看见了朵朵，朵朵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我第一次抚摸朵朵时，朵朵的乳房洁白，朵朵的身体冰凉，朵朵将长发绕在我的脖子上，朵朵展开她的身体，朵朵的身体洁白，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朵朵因为疼痛而哭泣，那时的朵朵十六岁。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吻朵朵的嘴唇。然后，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直到天明，朵朵多么像我的母亲啊，夜愈冷愈美丽！但是，但是朵朵是我的孩子吗？　
　　　我厌恶这个人群，厌恶了这个人群之后我又开始厌恶我自己。我经常独自发呆，我美丽而忧伤的母亲，伸出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吗？”母亲问我，“我去给你煮碗汤。”母亲款款地走了。”这孩子总是这样，他在想些什么呢？”父亲的疑问透过薄薄的镜片望着我，“他总是长不大！”父亲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父亲和母亲没有自己的孩子。　
　　　朵朵呢？朵朵在哪里呢？也许并没有朵朵，朵朵只是鸟的一个虚构。鸟在自己的房间寻找朵朵，从床上一直到抽屉。朵朵在影集里，面带微笑望着鸟，鸟觉得朵朵是那样的熟悉。　
　　　鸟回来的时候，朵朵在鸟的屋子里。　
　　　“鸟，你受伤了？”朵朵问。　
　　　“鸟，你和别人打架了？”朵朵问。　
　　　“没有，只是想你。”鸟说。　
　　　鸟脱下衣服，说：“朵朵，我想睡一会儿。”鸟走进房间，朵朵吻着鸟的嘴唇。　
　　　“鸟，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朵朵在鸟的耳边说。　
　　　“鸟，我有孩子了，可我不知道它的性别。鸟，我是不是也是一个孩子？”　
　　　朵朵光着身子坐在床上，鸟抱着朵朵光滑的身体，鸟吻着朵朵的嘴唇，鸟进入朵朵的身体。朵朵说：“鸟，我爱你。”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鸟不说话。鸟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朵朵，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因为你爱我。”朵朵的眼泪顺着鸟的脊背往下流。　
　　　“朵朵，我是天使！真的，我是天使，我会飞翔。每当黑夜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天堂开启的门。”　
　　　“朵朵，我们会永远活着，因为我看见了天使。”　
　　　“朵朵，你怎么又哭了？”　
　　　鸟抱着朵朵，安静地坐在月光里，朵朵的黑发缠绕在鸟的脖子上，朵朵的身体洁白，朵朵不说话。　
　　　现在是晚上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朵朵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