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希曦：卡夫卡与刘德华

　　风入松书店入口的玻璃门上张贴着一条酷似多瑙河的蓝色不干胶带，在那汹涌的波涛上，漂浮着德国疯子荷尔德林那句著名的废话：人，诗意地栖居……进门右侧是一排魔术大师们必须随身携带的那类神奇的木箱子，只不过，现在木箱里装的不是一位穿得很少的美女，而是让·保罗·萨特、詹姆斯·乔依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伊甸园之门》的作者莫里斯·迪克斯坦等人，他们有的像绅士那样斜倾着身子，有的干脆席地而卧，没事儿，不怕掉价，不怕尘土，全由丝绸铺着呢！一些暗红的灯光照耀着他们，没准儿，里面很热。
　　　不，别按电梯，不在楼上，你该往深刻的地方走，对，往地下走，尽管有点迂回曲折，但那不是更加意味深长吗？瞧瞧墙面上那些弄得极皱的牛皮纸，多像一层切开的能消解一切的胃；“请勿打搅，看书请往里走”，别犹豫，就听那个纸糊木牌的，莫奈、凡高、德加们镶嵌在涂满金粉的铝合金画框里，正夹道欢迎你呢，也别太不好意思，赶紧走，好戏都在前头。
　　　哇！知识的海洋耶！聚宝盆！藏龙卧虎之地！哎呀，精神家园原来就在这儿！镇静点，看人家多严肃，多高雅，快学学样儿，捧起一本厚点儿的，好好翻翻，不，急什么，先溜溜，虽说这儿幅圆辽阔，有点儿迷宫的味道，但别担心，迷不了路，那么多圣贤早就各就各位，时刻准备为你指点迷津呢，左边这排站着柏拉图、奥古斯丁、亚里斯多德、卢梭、叔本华、苏格拉底、帕斯卡尔、还有那老瞎子荷马，右边站着孔子、老子、庄子、孙子、墨子、韩非子、海子也在那儿！蓝荧荧的宝石，在庄重的黑夜里，闪着羞涩的光。
　　　别逗留太久，继续前进，像风一样行走，对，雷厉风行，你双腿的加速度不断加剧着心灵的自由，目不暇接的快感应运而生，《茶花女》、《欧也妮·葛朗台》、《雾都孤儿》、《少年维特之烦恼》、《包法利夫人》、《丧钟为谁而鸣》、《复活》、《死魂灵》、《古拉格群岛》、《儿子与情人》、《恶之花》、《北回归线》、《兰波诗全编》……王安忆、老舍、汪国真、刘心武、陈染、张承志、林白、李金发、王小波……陈寅恪、钱钟书、胡河清、季羡林、刘耀中、顾准、辜鸿铭……莫斯科日记、今夜有暴风雪、西方的智慧英国病人中国流氓史土门昨日的世界大忏悔我作为社会弃儿的一生北京的独身男人梦断澳门虐恋亚文化，生命之泉喷涌。
　　　你身轻如燕。
　　　你终于累了，眼花，胸闷，地下室再大，空气往往不佳；你步履迷乱，走向门旁的茶座，这里木桌木椅，古色古香，各式饮料塞满了伟岸的冰箱，一位姑娘，没什么特色，站在乌亮的柜台后，失神地东张西望，她那剪裁工整的披发后，是一排珠光宝气的橱柜，玻璃横七竖八隔成的方格里，安放着包装典雅的名山名茶，可是，那位守护神般的姑娘，脸蛋很干。
　　　甜爽可口的可口可乐顺着你的嘴唇灌溉你，你慢慢听清了前方一桌五口正在谈论的话题。人文主义在商业主义时代的非道德化两难语境，诸如此类，或别的什么，“只有解构，才能重建”，“英雄主义是一切不适者高高挂起的最后一面破旗”，“理想精神的普遍沦丧必然导致后现代社会更加喜气洋洋的荒凉”，“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茶和可乐兑在一起喝”，“等你丫的有钱了开个书店试试”。
　　　你折磨着手中那个鲜艳的空腹易拉罐，它不停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尖叫，像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伪处女；你使出拇指和食指拦腰捏扁它，然后揪住它的头尾，扭曲它，你乐在其中，没人干预你的幸福，你突然发觉你再也不能进一步满足自己的欲望，又灵机一动，十指齐发，努力使它恢复原貌，可你很快失去了兴趣，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迫不急待，起身走开；
　　　“哇！这人长得好帅啊！”一个姑娘的惊叫。
　　　“真像刘德华！”一个姑娘的判决。
　　　“《卡夫卡传》，名字怪怪的。”一个姑娘捡起一本书。
　　　“刘德华在这儿呢！”一个姑娘从叠成蘑菇状的新书展示台前，抓起一本刘德华的传记《无法无天》，四个姑娘，宛如四只洁白的小天鹅，集首相聚，正好把刘德华围得水泄不通；紧挨展示台的一个木箱上，两尺高的一摞《卡夫卡传》紧挨着两尺高的《无法无天》。
　　　四只小天鹅鸟语花香。刘德华突然想和卡夫卡说说话。
　　　刘德华：Hello，你好，Nice to see you，
　　　卡夫卡：……
　　　刘德华：相见就是有缘，有缘千里一线牵，
　　　卡夫卡：……
　　　刘德华：感觉好古怪啊，就像跟自己打招呼，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你长得好像我，
　　　卡夫卡：……
　　　刘德华：差点让你占了便宜，哈哈，开个玩笑啦，别见外，
　　　卡夫卡：……
　　　刘德华：不过我不会怪你的，
　　卡夫卡：……
　　　刘德华：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你的幸运，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看上去你曾经好寂寞，
　　　卡夫卡：……
　　　刘德华：其实寂寞也是一种美丽的心情，
　　　卡夫卡：……
　　　刘德华：其实美丽也是一种寂寞的心情，
　　　卡夫卡：……
　　　刘德华：在伤心的时候，你要学会等待，
　　　卡夫卡：……
　　　刘德华：只要爱在心头，相聚总会来到，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卡夫卡：……
　　　刘德华：玉女型的？淑女型的？还是豪放型的？
　　　卡夫卡：……
　　　刘德华：那些娱记们常常问我这样的问题，
　　　卡夫卡：……
　　　刘德华：我当然不便直接回答，因为你知道啦，我的歌迷什么型的都有，我如果选择其中一项，必然失去好多好多歌迷，我每天收到满满一卡迪拉克的来信，有的说我上次演唱会系的那条领带，真是酷得无边无际，有的说要当我***干女儿，有的要我左耳后侧的一根头发做个纪念，哎呀，卡先生，你不知道，有时我真是烦死了，
　　　卡夫卡：……
　　　刘德华：你别那个样子，好不好？笑一笑嘛，
　　　卡夫卡：……
　　　刘德华：我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
　　　卡夫卡：……
　　　刘德华：香港有句话：笑口常开，财源滚来，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你不喜欢说话，你是内秀型的，
　　　卡夫卡：……
　　　刘德华：内秀型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欢的，但她必须有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因为这样可以让世界都知道我们都是中国人，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欢迎你来香港玩，好多欧洲人去了一次香港，就再也不想离开它啦，犹太人也不少，我曾有一个形象设计师就是个犹太仔，我如果时间空闲，一定带你见识见识东方之珠最激动人心的好去处，要是正好有演出，我一定打电话给我的歌迷会，让他们派几个靓女陪伴你，通宵达旦，都没问题的啦，
　　　卡夫卡：……
　　　刘德华：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香港女孩很会扮野的，知道扮野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装腔作势，别理她这一套，你即刻就会发现她们每人心中都有一杯忘情水，好解渴好解渴的，你尝尝就知道了，那可能是东方最好的茶，
　　　卡夫卡：……
　　　刘德华：卡先生，你这人也真是的，谈谈你自己吧，
　　　卡夫卡：……
　　　刘德华：你常常健身吗？你肯定喜欢打高尔夫球，
　　　卡夫卡：……
　　　刘德华：我不仅每天云中漫步45分钟，还时时不忘锻炼脸部肌肉，这是我永葆青春的秘诀，青春就是Happy，你不妨试试哟，
　　　卡夫卡：……
　　　刘德华：你好像好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呢？
　　　卡夫卡：……
　　　刘德华：我给你唱首歌吧，谢谢，谢谢，Thank you,
　　　卡夫卡：……
　　　刘德华：昨夜西风吹瘦了窗帘，我再次想起你远去的泪眼，谁能向我报告你的归期，何时能与你共享缠绵，缠－缠－缠－缠－缠－缠－绵－绵，啦…呵…嘿…
　　　卡夫卡：……
　　　刘德华：这首歌叫《我的宝贝你的心》，点播率在各大电台雄据榜首3个月，我每次唱它都心如刀绞，所以歌迷这么中意它，歌迷总是有理由的啦，
　　卡夫卡：……
　　　刘德华：你真该加入我的歌迷会，这样的话，你可以优先得到我刚出版的签名CD、T恤、袜子，我的所有演唱会，你都可以提前入场，入座最佳位置，我脸上的每一粒汗珠，你都能看得好真切，
　　四只小天鹅飞舞过来，八只白嫩的玉手伸向刘德华，霎那间，两尺高的一摞《无法无天》扑向四只小天鹅悸动的怀抱，两尺高的《卡夫卡传》顿时孤立。
　　　刘德华：小姐们，别把我抱得太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卡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欢迎你来香港，一定给我打电话喔，Bye－Bye－。
　　　卡夫卡：菲利斯，格蕾特，奥特拉，尤利叶，密伦娜，救救我，把我带走，救…救我……把我烧掉……
　　　如获至宝的读者们循规蹈距，在结帐台前排起了一条动人的队列，点钞机节奏明快，人们早就掏出了95折优惠卡，卡夫卡细碎的哭声尤其显得空乏。
　　　
　　　1997.5－19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