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的作品：树木和土

　　作者：木知力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他们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那是在1978年的夏天。1978年的夏天是潮湿的，我腐烂的脚丫子里整天发出一股让人恶心的臭气，还有透明的类似于痱子的小点。后来，它们慢慢的腐烂，流出黄褐色的液体。就在那个脚丫子腐烂的夏天，我成了一个孤儿。
　　　父母死后，空荡荡的家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整个夏天，我蜷伏在象油条一样卷曲的床单里打抖，就象一条可怜的虫子。我裹住床单也许是想凭借一条床单来保护自己，可是床单那么的单薄，它能保护谁呢？谁也不能。我在床单里面想：“父母为什么会死去？”可是没有理由，他们就那样死了，就象很多痴男怨女一样，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同年同月同日的死了。在父母死的一瞬间，我混沌的脑子突然意识到我的世界已经坍塌，我将要象一条狗一样在乡村的田野上寻找自己的食物。可是我那么的幼小，我能干些什么呢？1978年，田地尚还没有分到户，大集体的生活养活我就象养活食堂里的那条瘦骨嶙峋的狗。
　　　埋葬了父母之后，我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屋子里。白天的时候，我去放牛。队长对我说：“小狗日的，你给老子把牛放好，不然我剥了你的皮。”队长是一个黝黑黝黑的壮汉，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连大气也不敢出。队长的儿子和我一般大，叫国民。国民是一个很野蛮的家伙，老是仗着他爹是队长欺负村里其他的小孩。我牵着牛走过队长的家门口的时候，国民总是冲着我大吼大叫，还扮鬼脸，国民叫到：“来看啊，来看啊，孤卵子放牛了！”国民还走到我的身边，凑进我的耳朵说：“傻子，你知道你爹妈是怎么死的么？”我说：“我不知道。”国民就说：“你这个傻子，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吧，你爹妈是日逼日死的。”我说：“你爹妈才日逼日死呢！”国民就大叫：“你敢骂我？你竟然敢骂我？”说罢，就拿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抽我，我手里牵着牛绳子，跑也跑不了，树枝就一下一下重重的落在我的身上。这样的时候，我就很希望队长在家。如果队长在家，队长就会走出来，朝国民大吼一声，然后狠狠的抽国民一个耳刮子。我就可以乘机逃走。
　　　放牛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到我父母的坟边去。有的时候，我在父母的坟边看着附近的翠绿的湖水，我就很想去游泳。可是我记得父母活着的时候不准我去游泳，于是我就不去了。我喜欢一遍又一遍的抚摩父母的墓碑，冰凉冰凉的，如同母亲死去时的身上的温度。我不准牛吃我父母坟上的草，哪头牛要是吃了，我就象疯了一样抽它。我记得父母活着时的笑容，我记得他们在放工之后总是喜欢摸着我的脸说：“我们要再生个儿子，不然我们死了，你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我吮着自己的手指头什么也不想，我知道我爹妈是想给我生一个弟弟。可是他们还没有给我生出弟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弟弟了。躺在父母的坟附近，我觉得父母还是在我的身边，可是又是那么的遥远。我想，也许人的生长，就象我们田野里的谷子，它们随着季节生长，然后在季节里被人收割。有的谷子在收割的时候是饱满的，而有的谷子在还没有收割的时候就已经死去。而我就是一株孤零零的谷子，独自站立在田野。
　　　天快黑的时候我牵着牛回家，牛已经很老了。在农忙的时候，这头可怜的牛依然得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田野里耕作。老牛已经和我很熟了，甚至有时候会用它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我和牛走在晚霞笼罩的小路上，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回到村里把牛系好之后，我回到家里做饭吃。队长每个月给我23斤米，可是我总是不够吃。屋子里很冷清，我大伯就住在我的隔壁，可是他从不看我，也不管我吃了没有。我做饭的时候大伯在门口扇着扇子，斜着眼睛看着我。晚上我独自一个人睡在屋子，听着屋顶老鼠奔逐的尖叫，脸上撒满屋顶落下的尘埃。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
　　　1979年的春天，队长找到我说：“旺旺，现在田地分到户了，我以后也不当队长了，你的地分给你了。我带你去看。”我就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看到了队长分给我的两块地和一块水田。
　　　队长说：“这是村里最好的田地了，你看着别人种你就种，好歹够养活你。”
　　　过了一会，队长又说：“旺旺，你现在才十岁怎么种呢？要不你跟我过我帮你种？”
　　　我说：“不，我不跟你过，国民老是喜欢打我。”
　　　队长说：“我叫国民不打你，他打你我就打他。”
　　　我说：“我还是不跟你过。”
　　　队长问：“为什么？”
　　　我说：“国民喜欢骂我爹妈。”
　　　队长看了看我说：“旺旺，那你就自己种。要是有什么事自己做不了，你就跟我说。”
　　　我说：“恩！”
　　　临走的时候队长提醒我：“旺旺，你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地是哪块。”
　　　我说：“我记得。”
　　　队长就走了。
　　　那个晚上，我又走到父母的坟边，告诉父母我有了自己的地了。我告诉父母我能做的，我还伸出我的胳膊给父母看，我对父母说：“你们看，我的胳膊有这么粗了。”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说了半夜的话，后半夜我搂着父母的墓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回到家的时候，队长在我家里等我。
　　　队长给了我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根扁担，两只粪桶。
　　　队长说：“旺旺，现在这些东西是你的了，你要学着做活儿。”
　　　我“恩”了一声。
　　　队长看了看我说：“旺旺，你现在这么小，你做的了么？”
　　　我又“恩”了一声。
　　　队长摇了摇头，走了。
　　　春天的时候，地里还有麦子，麦子并没有因为田地分家到户而停止生长。只是田里荒芜着，收割之后的水稻的残茎横七竖八的插在田里。
　　　春天了，我看见村里的人都开始犁田，将田里收拾好了准备插秧。我就向队长借牛。
　　　借牛的时候，队长看着我说：“旺旺，你借牛干什么？”
　　　我说：“我要犁田。”
　　　队长说：“你会吗？”
　　　我说：“我不会。”
　　　队长说：“你不会你怎么犁田？”
　　　我说：“我学着犁。”
　　　队长将牛借给了我，还借给我犁。我用我瘦弱的肩膀扛起犁，牵着牛往我的田里走。牛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站在牛的旁边还没有牛那么高，我学着象大人一样将犁头往牛的脖子上面套，牛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犁头又是那么的重，牛已经很老练了，它才不会被这么一个小孩轻易的征服。后来我想了一个法子，我扛着犁头爬到牛背上，晃晃悠悠将犁头套在了牛的脖子上，等我从牛背上下来的时候，我已经累的不行了，可我的田还没有开始犁。牛已经开始往前走了，我用力的把犁往田里按，可是不管我怎么的用力，犁都只能在上面被牛拖着滑。我看见村里很多的人都在旁边看我。牛越走越快，我怎么用劲也拉不住。我整个的身体已经拖在田里了，我的身上到处都是泥巴。我开始哭，我坐在田里，看着牛和我还没有开始耕作的田地放声大哭。后来，我干脆躺在田里，看着春天蔚蓝的天空。我想：“我的爹妈现在在哪个方向看我呢？”这个时候，牛正拖着犁安详的吃着田边嫩绿的草。
　　　这一年我只收了两担麦子。
　　　第二年的时候，我大伯收养了我。因为村长说，旺旺现在太小了，根本养不活自己。要么把他送到孤儿院去，要么大伯收养我。村长说，你们家这么大的一个房头，将你弟弟唯一的儿子送到孤儿院你们脸上不好看，未必你们就多他一个。将我送到孤儿院去我们村里的人也不答应，在那个时代，如果一个村子里的孤儿送到了孤儿院是很没有面子的，周围村子的人都会说这个村子没有功德心，而我们村子里的人是不愿意背上这么一个恶名的。
　　　我又开始了放牛的日子，大伯将我家的东西都拿去了，还把牛放在我家的堂屋里过夜，我还是睡在我死去的父母的房间里。我每天在大伯的家里吃两顿饭。其余的时间我要么在放牛，要么在收粪，要么就是在砍柴，要么就蜷缩在我冰凉的屋里。可是我从来就不哭，我哭的时候大伯就会骂我：“畜生死的，你哭个鬼，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你赶早给我收声。”大伯有四个儿子，他们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打我，或者脱光我的裤子让我光着身子给他们看，甚至用死蚂蚱扎我的鸡巴。我学会了不哭，我也从来不和大伯说话。四个哥哥欺负我的时候，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一个说：“你看，你看，他是不是傻了？”另一个就说：“他本来就傻了，还要吃我们家的饭。”
　　　放牛的时候，我是开心并且安静的，牛不会欺负我。我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我爬上山冈，我破烂的衣服随着风飘荡着。这样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我的父母，很多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妈好象是一个外地人，我爹脸色总是显得苍白。我不去想那么多的事情，我也想不清楚。我放的牛和我很好，虽然它是大伯家的牛。我骑在牛背上的时候，它有时候还会小跑，我就感觉象是在飞翔。
　　　我是在放牛的时候认识招弟的。招弟是附近一个村里的，她们家生了六个女儿，她是第五个，她爹就给她取名叫“招弟”。结果，第六个还是个女儿。招弟的妹妹出生的时候，招弟狠狠地挨了一顿打，仿佛她们家没有生儿子是招弟的错。招弟穿着和我一样破烂的衣服，这让我对招弟很有好感。我告诉招弟我是个孤儿，我每天和牛睡在一起。我们经常在一起放牛，砍柴。招弟比我小一岁，我总是把我砍的柴分一些给招弟。我知道如果招弟砍的柴少，他爹是会打她的。招弟也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一点锅巴，焦黄的锅巴有一种柴火的香味。我吃的时候招弟会很认真的看着我说：“你连锅巴也没有吃过？”我一边嚼，一边含糊的说：“我在家里总是吃剩饭。”招弟就会说：“你真可怜！”招弟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从那眼神里就想起了我妈。最让我感动的是招弟有一次给我拿了一块足有二两的腊肉，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吃肉了。吃完后，招弟问我：“好吃吗？”我擦了擦嘴说：“好吃！”招弟就笑了。后来我知道那块肉是招弟自己没有吃留给我的。这件事让我难过了好久。我觉得我应该好好的回报招弟，我就更加卖力的砍柴，然后帮招弟放到牛背上。
　　　招弟和我一起放了五年的牛。第五年的时候，我告诉招弟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们站在湖水边洗脚，我看见湖水里的招弟也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对招弟说：“以后我可能放牛少了，我大伯让我回家干活。”招弟没有吭声，过了一会，招弟说：“旺旺，我知道你其实不傻，你只是不爱说话。”招弟用她的手拉住我的手说：“旺旺，我们去看看你爹妈的坟吧！”在我爹妈的坟前，招弟磕了三个头。然后对我说：“你回家吧，我也该回家了。”招弟拉了拉我的衣角说：“你要记得我。”
　　　我开始了一个真正的农民的生活。晚上睡在我的屋里的时候，我时时会想起招弟。在干完白天的农活之后，我走进我的屋子里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寂寞。我开始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偷偷的抽泣，我哭的时候甚至不敢让人看见。我是一个孤儿，谁会在乎一个孤儿的感受呢？
　　　大伯告诉我，旺旺你长大了，该自己过日子了。
　　　大伯给了我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根扁担，两只粪桶。这是几年以前队长给我的东西。
　　　大伯说：“牛还是放在你堂屋里。”
　　　大伯给我一把锁说：“以后你要自己看自己的门了。”
　　　大伯又给了我二十斤米，三斤油，一个锅。
　　　大伯说：“你收拾收拾就可以自己过了。”
　　　晚上我又到了父母的坟前，我对父母说，我现在真的可以自己过了。你看我现在胳膊比三哥的还要粗。我把父母坟前的草好好的清了一次。我说我回家了。
　　　现在，我有足够的力气养活自己。我犁田的时候再也不会让牛拉着跑了，我学会了一个农民应该学会的所有本领。当我扬着鞭子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真的长大了。我东家借油，西家借米的度过了我分家的第一年。
　　　过年的时候，我给自己买了一斤肉，还有一条鱼，还请队长给我写了一幅春联，我们家的门上已经六年没有贴春联了。当我把春联贴在我家的大门上的时候，我差点哭了。
　　　新年的鞭炮声一阵一阵的响着。大年初一的时候，队长到我家里来了一次，看了看我的情况，说：“真是亏了你了。”我咧开嘴笑了。队长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说：“这是村里给你的救济。”除了队长，在过年的头三天里没有一个人进过我的家门。
　　　初四的时候，我正在想着今天该做点什么的时候，招弟和门外的阳光一起涌进我的屋里。
　　　招弟说：“我来看看你。”
　　　我愣了好半天，才用碗给招弟倒了一碗白开水。
　　　招弟说：“我爹妈让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东村的。”
　　　招弟看了看我说：“我爹妈说我十八岁就出嫁，说先给定着，怕以后耽误了。”
　　　我说：“十八岁出嫁应该的，你还有三年呢！”
　　　招弟说：“我不想跟那个人。”
　　　我低着头说：“哪个人不都一样。”
　　　招弟看了看我的屋子说：“你现在还能过？”
　　　我说：“还能过。”
　　　招弟说：“过几年你也要娶媳妇了。”
　　　我说：“没有人要我。”
　　　招弟在我的屋里坐了一会就走了，招弟喝过的水还放在我的床上，冰凉。
　　　晚上，我躺在床上梦见了我死去的父母。我的意识变得清醒，我仿佛记起了所有的往事，它们在向我找手。我记起了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我记起了我们家三代人的历史。
　　　我们家的第一代人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是一个打石头的壮汉。那个时候，盖房子用的多半是石料，所以爷爷还算一个中农。爷爷兄弟六个，爷爷是最小的。等五个哥哥都结婚之后，家里的钱花的一分不剩，还欠了人家八个银圆。爷爷拿不出彩礼，也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嫁给他。在我们那个村子，最小的儿子是光棍的比比皆是。爷爷和别人不同的是爷爷并不安心于这种命运。在我的五爷爷结婚后，爷爷就找到老爷爷说：“五个哥哥都有女人了，就我一个人没有，那不公平。”老爷爷阴沉着脸说：“那你想怎么样？”爷爷说：“要么你也给我找一房媳妇，要么让五个嫂子一人和我睡一次过。”爷爷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老爷爷的烟斗就毫不犹豫的砸在了爷爷的头上，还骂了一句“畜生！”。爷爷的头上鲜血直流。可是爷爷还是说：“你给我听着，我说了我就做得了！”从那以后，五个嫂子看见爷爷就象看见了瘟神。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老爷爷在和五个爷爷商量之后，采取了最后一个方案，还说什么时候给爷爷找到媳妇了就什么时候算完。从此爷爷一人有了五个女人。但是爷爷并不满足，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女人。
　　　这件事情是我们的家丑，知道的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母亲。
　　　事情在五年之后才有了转机，说起来也是一件很肮脏的事情。五年后的一个夏天，爷爷和几个哥哥一起到汉口卖石头。卖完石头正准备回家的时候，爷爷看见了在江边散步的奶奶。那个时候奶奶正在汉口的一个女校读书，正是不懂事的年龄。爷爷光着膀子请奶奶吃了一些东西，必须承认爷爷年轻的是时候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否则五个嫂子死也不会真的跟他睡。爷爷装模做样的和奶奶说了一会话之后，邀请奶奶到我们那里去玩，奶奶问有多远，爷爷说就两个小时的路程，还说玩完了送奶奶回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奶奶居然真的相信了，还上了爷爷的船。船走了五个小时之后，奶奶觉得不对了。但是已经到了晚上，在江面上除了爷爷的船几乎什么也没有。爷爷在几个哥哥的帮助下，软硬兼施的把奶奶睡了。回到我们村里，奶奶没有任何选择的成了爷爷的媳妇。
　　　奶奶一直不愿意，奶奶无法接受从汉口到一个山村的落差，但是奶奶没有选择。奶奶在早期也想过逃走，但是无处可逃。爷爷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嫁了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在当时号称“红黑通吃”，也就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得用他，用奶奶的话说他是一个流氓，也许奶奶说的没有错，在解放后姑爷爷被人民政府枪毙就是一个证明。我的这个姑爷爷放出话来，谁要是敢带我奶奶逃走他就毙了谁，谁要是敢看见我奶奶逃走不报告就打断谁的腿。在当时，并没有出现小说中的英雄。我奶奶每次艰辛的逃到湖边的时候，刚上船，梢公赶紧把我奶奶请下船，我奶奶跪下了，梢公也跪下了说：“姑奶奶请你回去，我们一家人还指望我活命呢！”奶奶每次都这样绝望的回家。绝望以后，奶奶就不再挣扎。其实爷爷还算是很疼爱奶奶的，在打老婆成风的山村，爷爷从来没有碰过奶奶一个指头。大约在过了十年之后，奶奶才再次看见她的家人，这个时候的奶奶已经俨然是一个村妇了，如果不看奶奶的言行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一个来自汉口的小姐。
　　　在给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之后，奶奶就死了，奶奶死后，爷爷亲自抬着奶奶上了我们家族的坟山。再过了十年，爷爷也死了。在爷爷死前，爷爷在奶奶的坟前坐了一个晚上。回来的时候爷爷满脸幸福的对老爷爷说：“我跟她说了，她原谅我了，愿意我死后葬在她身边。”过了不到一个月，爷爷就真的死了。
　　　我们家第一代到此结束。
　　　我们家的第二代是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是我大爷爷养大的，我大爷爷很疼爱我父亲。可是我大爷爷很穷。我父亲出生的时候是1945年，那个时候还没有解放。等我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正赶上大修水利。父亲早早的走上了谋生的道路。据说，我父亲在少年的时候没有裤子穿，在夏天的时候依然是一条破棉裤，热不过的父亲就把石子放在裤子里，然后放在石头上砸，砸了之后就有一些破洞，然后有一些风进来。父亲穿着那条充满破洞的棉裤过了三个春秋。在这之前父亲并不认识母亲。
　　　我的母亲是江北人，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养得娇贵无比。我的外公是一个抽鸦片的瘦小的老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经常用发黄的瘦得象鸡爪的手指摸我的脸。母亲不大喜欢我，外公却很喜欢。我听别人说外公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地主。但是外公在我的眼里却是慈眉善目，他是唯一爱我的老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由于肺癌死了。
　　　母亲和父亲的婚嫁有些传奇的色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外公看见了我的父亲，外公知道我父亲的身世之后，就答应把我的母亲嫁给我的父亲。母亲是不大喜欢父亲的，在外公把母亲许配给我父亲之前母亲已经有了一个相好的对象，但是外公不同意。虽然在当时婚姻已经自由了，但是母亲究竟没有拗过外公。最后，母亲嫁给了父亲。
　　　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父亲觉得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爱。父亲经常在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后来，母亲慢慢喜欢上了父亲，再后来就有了我。这种幸福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以前相好的那个男人死了。据说是殉情自杀。那个男人一直在等待母亲回来和他一起过日子，等到后来就觉得绝望。因为母亲虽然还很爱他，但是母亲也很爱我父亲并且忠诚于我的父亲。那个男人最后跳进长江自杀了，连尸体也没有找到。母亲知道后，觉得很难过。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哭，终于有一天，母亲拿起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动脉血管。父亲回来的时候搂着身体冰凉的母亲痛哭。晚上，父亲给我换上了一身新衣裳。然后搂着母亲的尸体喝下了一瓶敌敌畏。
　　　我们一家两代人都死于非命，而且都与感情有关。
　　　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以为我是一个傻子。其实，我不傻，我什么都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难以逃出一种宿命。在有了我之后，父亲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旺旺”。父亲希望我们这个家族在我以后能够昌盛起来，就象一棵树一样长出繁茂的枝叶。
　　　我已经十六岁了，成了一个大人。我来到父母的坟边，对母亲说：“妈，招弟说她要嫁人了。”
　　　我说：“妈，我已经十六岁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靠在父母的坟前，望着湖水。
　　　我说：“妈，我们家的人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
　　　沉睡在坟里的父母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我看见了我父母的表情。他们在说着一些什么呢？也许人的生命如同野草，在适当的季节开放，然后死去，如同生命的往来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
　　　我是我们家的第三代，我是一个孤儿。
　　　我的生命就是劳作，在田野上我的皮肤成为了金黄的颜色。我一个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人说话。大伯家的牛下了一头崽子，大伯将他们家的牛崽子以一百块钱的价格卖给我了。大伯说等牛长大了，我就有牛犁田了。
　　　在做农活的空闲，我就去放牛，现在我放的是我自己的牛了。我到以前我和招弟一起放牛的山坡上。现在放牛的都是各家各户的小孩，有的小孩我都不认识。我想起了招弟给我带的二两腊肉，想起了招弟在湖边洗衣服的样子，我想起我和招弟一起站在湖边的那个下午。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招弟了，我忽然想知道招弟家在哪里。我想着想着就回家了。
　　　我的粮食现在已经足够养活我自己了，我把大伯家的牛赶出去了，大伯很不高兴。
　　　我说：“你把牛牵走，这是我家的屋子！”
　　　大伯说：“旺旺，你真没有良心，我养你养了五年，你让我放一下牛也不愿意！”
　　　我说：“我给你放了五年的牛，还给你砍了五年的柴，你还拿我我们家的东西。”
　　　大伯说：“我拿了你们家的东西？你们家有东西？”
　　　我说：“我爹妈留下的东西你都拿走了。”
　　　大伯说：“旺旺，你真没有良心。你把堂屋空着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我要把堂屋收拾干净，我要娶媳妇！”
　　　大伯“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要娶媳妇？你要娶媳妇？”
　　　我说：“是的，我要娶媳妇，你要把牛牵出去！”
　　　大伯说：“好，我把牛牵出去，我看你怎么娶媳妇！”
　　　大伯把牛牵出去后，我认真的收拾了我家的堂屋，我挑了一些土回来重新把堂屋里的地铺了一遍。
　　　我知道在村里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只知道干活的傻子，我这一辈子也讨不到媳妇。村里人都不看我，只有队长还时不时的问我，队长说：“旺旺，不管别人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活，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我看着队长，什么话也不说。队长已经有点显老了，国民长大之后整天在外面游荡，动不动就让公安局给抓起来。村里人不看我也好，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管我干什么，我就象是村子里的一条狗，没有在乎一条狗在干什么。我每天挑着粪桶从村子里的小道上去地里。村里人说：“这个傻子就知道干活！”
　　　在没有事情的时候村里人也会和我说话。有时候他们会问我：“旺旺，听说你要娶媳妇？”
　　　我知道这是我大伯说的，他们当作一个笑话来问我。
　　　我从来就不回答。
　　　有一天，他们又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想了想说：“恩，我是要娶媳妇。”
　　　村里人笑得象一滩烂泥，他问：“你要娶哪家的闺女做媳妇？”
　　　我很严肃的说：“我要娶招弟做媳妇！”
　　　村里人又哈哈大笑说：“你要娶招弟做媳妇？”
　　　我说：“是的。”
　　　这个时候，国民走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旺旺，你给我买一条烟，我去跟你说。”
　　　我说：“我不要你说，你是个二流子。”
　　　国民听了之后，狠狠的朝我鼻子上打一拳头，我的鼻子当时血就流了出来。我擦了擦鼻子就走了。
　　　后来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招弟她爹的耳朵里了。我在路上碰见招弟他爹的时候，他爹笑嘻嘻的对我说：“旺旺，听说你要娶我家招弟？”
　　　我低着头没有吭声。
　　　招弟她爹又说：“你要是给我五百块钱的彩礼我就把我家招弟给你。”
　　　我说：“你说真的？”
　　　招弟她爹说：“我骗你干嘛？我骗你一个傻子干嘛？”
　　　我说：“好，你等我送钱来。”
　　　招弟她爹说：“好，我等你，你还不给你老丈人买包烟？”
　　　我赶紧跑到村头的代销店里给招弟她爹买了一包烟，我给烟他的时候说：“你可不许骗我？”
　　　招弟他爹抽了抽烟说：“我骗你干嘛！”
　　　晚上的时候，我又到我父母的坟边，对我妈说：“妈，招弟他爹说了只要我给他五百块钱的彩礼就把招弟嫁给我，他还抽了我给他买的烟了！”
　　　后来，我看见招弟她爹的时候总是必恭必敬的，他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我还给他买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国民告诉我说：“旺旺，你媳妇要出嫁了！”
　　　我说：“招弟不会出嫁，我还没有给他爹五百块钱呢！”
　　　国民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他说：“你……你还以为招弟……招弟真的要嫁给你呀？”
　　　我说：“招弟她爹答应了我的，说我给他五百块钱就把招弟嫁给我。”
　　　国民说：“傻瓜，人家是骗你的，哈哈……”
　　　我说：“招弟她爹不会骗我，他抽了我买的烟的。”
　　　国民说：“你不信？你不信自己到招弟家里去问。”
　　　国民说的话我当然不信，他们一向喜欢欺骗我，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傻子就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应该去跟招弟她爹说说，让招弟她爹告诉他们，他是把招弟许配给我了，现在就等着我给他五百块钱的彩礼。我这么想着，就去了招弟的家里。
　　　看到招弟她爹的时候我说：“国民说招弟要出嫁了，我晓得他们在骗我，你去告诉他们你把招弟许配给我了。”
　　　招弟她爹满脸诧异地说：“旺旺，话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把招弟许配给你了？你是立了字据还是订了亲了？”
　　　我对招弟她爹：“你对我说了，只要我给你五百块钱你就把招弟嫁给我，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听我说完后，招弟她爹笑得浑身打颤地说：“傻瓜，我是骗你的！”
　　　我说：“你不能骗我，你抽了我的烟！”
　　　招弟她爹不笑了，他说：“那好，你拿五百块钱来，你拿得出来我就把招弟嫁给你。”
　　　我说：“你等着！”
　　　招弟她爹说：“你要是两个月之内拿得出来，我就把招弟嫁给你，不然我就把招弟嫁给别人了。”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为了招弟我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五百块钱来。我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招弟她爹在后面大叫：“你给我站住！”我回头一看，招弟正向我跑过来，招弟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就跑。
　　　我们跑到以前放牛的山坡上，招弟说：“旺旺，你怎么这么傻呢？”
　　　我说：“我不傻，我要娶你做媳妇！”
　　　招弟说：“你要我？”
　　　我“恩”了一声。
　　　招弟说：“你晚上不要关门，等我。”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招弟已经走了。
　　　夜里，我按招弟的说法将门虚掩了起来。半夜的时候，我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是招弟！招弟关上门，走到我的床边，脱光了衣服在我身边躺了下来，招弟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说：“旺旺，你不是想要我吗？”我说：“我要娶你！”招弟说：“你娶不了我，你要了我吧！”招弟把我搂进怀里，我在招弟的怀里“嗡嗡”地哭了。招弟紧紧地抱着我，我和招弟在一起睡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招弟说：“你要记得我，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
　　　招弟走了之后，我找到了队长。我跟队长说我想把牛给卖了。
　　　队长说：“旺旺，你把牛卖了你用什么犁田？”
　　　我说：“我不管，我要把牛卖了。”
　　　队长看了看我，问我：“旺旺，你是不是要钱？”
　　　看着队长，我忽然哭了起来，我哭着说：“我要娶招弟，她爹问我要五百块钱！”
　　　我在队长的屋里“哇哇”大哭。
　　　等我安静下来的时候，队长跟我说：“旺旺，招弟她爹是在骗你，你不要相信他的话。”
　　　队长这么一说，我又哭了，我一边哭一边对队长说：“队长，你买了我的牛吧，我的牛很壮实的，你看到了的，我养得很壮实的！”
　　　队长叹了一口气，走进里屋，拿出一叠钱说：“旺旺，我不要你的牛，你以后有了钱就还给我，还有，你不要跟国民说我借钱你了。”
　　　我走的时候，队长还对我说：“旺旺，万一招弟她爹见了钱也不肯将招弟嫁给你，就算了，你还年轻呢！”
　　　从队长家里出来，我直接去了招弟家。我还没走到招弟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招弟在里屋发出一阵一阵的哭叫，招弟她爹一边打招弟一边骂：“你个狗日的婊子，还晓得半夜起来偷人了，你看我不打死你！”我冲过去，拉开招弟她爹，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说：“钱我给你，招弟你不能打，她现在是我的人了！”招弟她爹狠狠的扇了我一个巴掌说：“你个狗日的，你坏了我闺女的名声还敢到我家里来，你跟老子滚！”我捂着脸说：“你要的五百块钱我给你拿来了！”招弟她爹突然大叫一声：“钱你妈个逼，你爹生你咋就这么傻呢！”招弟她爹顺手抄起一个板凳向我砸过来，我躲过板凳，抓起招弟的手就跑，招弟她爹在后面一通乱骂。
　　　等听不见招弟她爹的声音的时候，招弟哭着说：“旺旺，你走吧，你走啊，你不要管我，你管不了，你管不了！”招弟声音嘶哑，一边哭一边回去了。我一个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看着招弟慢慢走远。
　　　过了不到一个月，招弟就出嫁了，招弟出嫁的时候我站在山坡上，看着招弟被一个木头做的轿子抬走，一路上吹吹打打很是热闹。招弟坐在轿子里，我看不见招弟出嫁时的脸。我的牛在山坡上吃草，招弟出嫁对它来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晚上，我在父母的坟边睡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我真的是一个傻子，别人骗我我也不知道。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拂去我身上的露水，回家了。
　　　我病了。
　　　队长到我家里看了我一次，队长说：“旺旺，你什么也别想，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咬着被子哭了起来，队长给了我一些药，给我烧了一壶热水就走了。
　　　我好了之后就不再说话了，谁说话我都不搭理，谁说话我都不相信，我觉得只有我死去的父母不会骗，其余的人都会骗我，他们以为我是个傻子，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和我死去的父母说话，我相信我说的话他们都可以听见。我开始认真的做我的活儿，二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了这个道理，别人都不能相信。我现在不仅是一个傻子还是一个哑巴。
　　　我默默的生活了十年，这十年里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我给我家里添了很多的东西，现在我是一个三十岁的人了，村里和我一样大的人都有孩子了，我还是一个人，我并不觉得孤独。父母的坟我已经很好的修理了一次，它看起来不比村里任何一家人的坟差。我常常和父母说话，或者独自在灯下自言自语。在村子里那些几岁的孩子的眼里，我是一个怪人，他们不敢和我说话，也不敢进我的屋里来玩。我还是常常想起招弟，我不知道招弟现在过得好不好。
　　　大伯卖给我的牛已经老了，我常常牵着牛去湖边喝水。牛的步子已经没有几年前那么的灵便，我想牛都老了，我也要老的，牛老了，还有我照顾它，我老了的时候肯定没有人管了。想到这里我就对牛说：“牛啊，你还有我呢，你什么也不怕，我不会象别人一样对你，你看我带你喝水都到干净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我给你点蚊香，冬天呢，你就有厚厚的稻草。”我和牛说话的时候，牛就“哞哞”的叫，仿佛听懂了我说的话似的。我拍着牛的背，牵着牛在湖边慢慢的走。我看见我的影子和牛的影子倒影在水里，很安静的样子。
　　　有一天，我牵着牛回家的时候，我听见别人说招弟被她老公打回家了。我就站在旁边听，村里人看家我的时候就对我说：“旺旺，招弟被她老公赶了！”我就问他们：“招弟怎么会被人赶呢？”他们瘪了瘪嘴说：“招弟过去十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真是接了她家的代了。”我说：“生女儿怎么就会被赶呢？”他们就说：“傻子，我告诉你，一家里光生女儿就绝代啦！绝代你懂吧？就象你一样死了都没有人管啦！”我说：“要是招弟跟了我，她生一百个女儿我也不赶她！”他们就听了就笑得东倒西歪。
　　　招弟回来之后我就经常可以碰见招弟，招弟她爹看见我的时候也不再笑话我了。我问招弟怎么被老公赶了？招弟眼睛红红的，却什么也不说。招弟搂起膀子，让我看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我说招弟，你男人真狠心。招弟听了就哭。我说招弟，我还记得你给我的二两腊肉。
　　　招弟出嫁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两年生的还是一个女儿。这个时候农村里的计划生育也紧了起来，招弟的男人就带着招弟到处躲，千方百计的想生一个儿子。开始的几年，招弟的男人还好，等招弟生了四个女儿时候，招弟的男人就失去了耐心，动不动就打招弟。等招弟生下第六个女儿的时候招弟的男人就绝望了，他们一家带着六个闺女回到了家里，招弟也被他男人从家里赶了出来。招弟一边说一边哭，我说招弟你别哭，哭也没有用。
　　　听招弟说完之后，我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在我的房子里，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人怎么可以这样呢？究竟是怎样，我不知道。
　　　后来，我找到招弟的男人。我很认真的对他说：“你不应该打招弟！”我找到招弟的男人的时候，他正在打牌，他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睛看了看我说：“我打我老婆关你屁事？”我说：“你不能打你老婆，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牌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招弟男人敲了敲桌子说：“嘿嘿，你们听见没有这个傻子要替我老婆出头呢！”招弟男人站起来，面对面的向我走过来。招弟男人说：“去你妈的个傻子，你再敢跟我们家招弟来往，我打破你的脑袋。”我正经的跟他说：“我没有跟招弟来往，你要是敢再打她，我就打你。”招弟男人大吼了一声：“那我先打你！”说完，一拳头就打在了我脸上，我半边的脸一下子肿了起来。我捂着半边脸说：“我不还手，如果你打招弟我就打你！”我在他们的哄笑声中走了。
　　　我回来后不久招弟就到我家里来了，招弟看见我的时候气势汹汹地说：“旺旺，你找他干什么？你干嘛要去找他？”我说：“我告诉他要他不要打你，要他对你好！”招弟把脸凑到我脸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跟他说有个屁用，我生了六个女儿，六个女儿！”招弟说着说着就哭了。
　　　招弟说：“旺旺，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和他本来就不好，你凑什么热闹啊？”
　　　招弟说：“旺旺，你好心做不了好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招弟说：“旺旺，我不是你姐，也不是你妹，你管我干嘛？”
　　　招弟说：“旺旺，你害死我了！”
　　　我始终不明白我怎么害她了，我告诉她男人不要打她是为了她好。
　　　招弟从我这里回去不到一个月我就听说招弟自杀了，别人说是招弟的男人要和招弟离婚，招弟在一个晚上就跳进我们村附近的湖里自杀了。我记得招弟自杀时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有明亮的月光，湖面上有月亮明亮的倒影。那个夜晚我也坐在湖边，我没有听见水响的声音，但是招弟真的就在那个夜晚自杀了。别人说招弟的尸体捞起来的时候还很完整，招弟的脸上甚至还有笑容，别人都不明白一个人在死的时候怎么还能保持微笑。但是我知道招弟死去是因为招弟找到了寄托，在湖面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她，招弟不用再去想她的六个女儿和老是打她的男人。
　　　晚上我坐在父母的坟边，我对我的父母说招弟死了。我想起了我们家族三代人的宿命，他们都在感情的折磨面前死去，而我这个唯一的子孙将活着。我在父母的坟边挖了一个坑，将来我死去的时候我就躺在父母的身边，我知道我的父母在很远的地方等我，这个地方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那么多让人困惑的问题，我想应该没有。
　　　招弟死去后我终于明白，人活着其实就象是一撮泥土，在这个世界上一撮泥土是没有价值的，我们的生命其实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它被命运从一个方向吹向另一个方向，而每一个方向都不一定是我们的归宿。其实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孤独的，就象乡村里的泥土和树木，我的父母安静地躺在地下，他们永远听不见我在说些什么，他们也不需要听见我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坟墓向着湖水的方向，我相信他们的目光将被湖水洗得澄澈透明，他们将看透岁月和命运的风霜，他们在地下安息的灵魂将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