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

　　那是最简单的法事
　　两个人
　　热闹喧腾
　　一阵又一阵
　　晚饭后开始
　　他和祖父去
　　海边
　　穷人家
　　海岸侧有一盏灯
　　维持着均衡
　　当黑夜来临
　　掀开一点遥远
　　屋子窄
　　两三间
　　土夯的
　　老旧了就会往外凸
　　倾斜
　　屋顶很低
　　所以那棺木就显得异常庞然
　　生死之际
　　生者在这边推
　　死者往那边走
　　死者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这边的推于是就把那个空隙腾出来
　　容下许多静默
　　所以需要喧闹
　　那静默出奇地听话
　　祖父那时还好
　　他有一只巨大的身影
　　足以对抗法事里的出奇的静默
　　同等庞然的死
　　休息时段喝了些热汤
　　回程被记忆省略了
　　只路灯多了些
　　可能还叠合了与父亲的记忆
　　行当留在丧家
　　隔天他们会用人力车拖回
　　近三十年了
　　这一次较近
　　二十五年
　　和茄冬伯公去
　　仍旧是靠海
　　远些
　　或许是海后退了
　　还有弄楼
　　是两人表演杂耍
　　一阵锣鼓上天
　　一般是穷人家
　　一两棵大树在门前
　　穷人家之前不见得穷
　　也可能不是穷
　　可能只是不花钱
　　但这一次茄冬伯公不拿钱
　　他闷着
　　几次经过家门前
　　他觉得当拿师父的钱
　　只有两个人哪
　　后来茄冬伯公死了
　　他觉得有一种东西也走了
　　连同小学里那个晒神像的老师
　　同一世代
　　连同那间破落的庙
　　茄冬伯公在那里教小孩敲锣打鼓
　　一派北管
　　只北管接上那荒凉张力里的宣告
　　奋力奔赴高处
　　北管的诸作里
　　各个部位拚力鼓吹
　　皮鼓铜锣
　　有一种记忆
　　一种幽情
　　但曾经是杀气草莽地
　　烈焰冲天
　　高温难耐
　　生死成了同位格
　　都在火外观看
　　那乐音之火冲向虚空
　　拉拔一条风的动线
　　法事过后
　　因为风动
　　好多事还在找寻着自己
　　等尘埃落尽
　　

　　00
　　诵经是情感的科学
　　打造沉默
　　他想
　　33
　　他说
　　水蛙仔是布袋戏里那深于人世之海的真假仙
　　到了别的戏出里他曾经是先觉那一类的
　　在我们的集体的意识之初潮
　　带给我们相应于时代的荒谬与突梯
　　但他对我们这些矮小的孩子他没兴趣
　　虽则他一般矮小
　　恐怕更小些
　　因为一个老去的糟老头的瘦弱
　　狗肉是他给的
　　我吃过一块
　　在佛教的文宣里这是滔天之罪
　　鸡肉一般的
　　更韧些罢了
　　他来是配合着黄昏暗淡的灰
　　是眼睛给的颜色还是记忆的筛选不得而知
　　也是仅有的几次
　　他是那种闻得到死亡的少数
　　地下选民
　　先到丧家扎好了草人
　　铺设好一种气氛
　　从最低的层级
　　你在现场要感到无虞之安心
　　那是因为往后的路上有了这个垫石
　　而且他一直跟随
　　法事中就在角落过余生
　　饭食之顷他照例活得最凶
　　法事是深夜结束的
　　那时他准时围绕着众人
　　众法师大人
　　赢取精力旺盛的美誉
　　翌晨你将无可避免地被他迎接
　　如果是出殡日
　　普通看日仙都把时辰算到一块
　　绝早
　　他当然是精神抖擞的
　　不是朝气那种带光的
　　是从昨日黄昏预留的
　　从第八个生命中心唤来的
　　也只是听大人说病死的罢
　　来不及听的远去的高音唢吶
　　恐怕是金光闪闪的
　　在年轻的时候
　　他的孩子正常地上班
　　在工厂做事
　　那时代大概是纺织厂罢
　　他的故事就中断了
　　想象他矮冬瓜的身躯骑着铁马赶赴每一场死
　　还没有散去的现场余温以及反高潮的群众的聚拢
　　

　　西宁国小　
　　
　　国小二年级以前
　　雨不沾身的
　　何时下雨是清楚的
　　下雨时要往外跑也是清楚的
　　在雨中躲闪
　　一滴一滴的
　　一串一串的
　　躲雨的那个命中
　　得意著
　　後来就是大雨了
　　操场常常积水不退
　　踩著水浪
　　沿操场侧去抓青蛙
　　只在那个边缘就已经是开阔了
　　冬天绝早到校
　　校门有时还未开
　　教室先洒水
　　水泼到墙上长出霜花
　　霜菌
　　然後才是太阳
　　学校旁有家宰猪场
　　六时半还听得见嚎叫
　　嚎叫声向著天空
　　那时天还没这麽大
　　还很亲
　　放学走阡陌
　　走收割过的田
　　昏黄
　　炊烟
　　天空带领著时序
　　一点一点地矮下来
　　回得家来
　　就是门前右侧的青山
　　北宁街衔著落日
　　好长的影子淡下去
　　爸很早就起床
　　扫大厅
　　扫院落
　　然後就坐在门前
　　矮凳子上
　　不知他想什麽
　　一直到死
　　姊是说爸是老板命
　　但没那个运
　　早年烧炭球
　　呛的
　　稀饭很烧
　　要用冷水退热气
　　配的是豆乳
　　花生
　　少少几次竟吃馒头
　　老家是三合院
　　极窄
　　窄而能三合
　　这要有本事
　　院子里租人
　　黄昏时洗澡
　　大家聚到院子来
　　火杂杂的
　　小孩是一只一只的眼睛
　　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
　　没姓没名的
　　像爸的一点是二年级画画
　　摹著课本里的猫
　　那眼睛被蜡笔戳出个洞来
　　竟十分传神
　　然後就画画了
　　一直到死
　　校门口有条沟
　　枯水时节
　　一个下午
　　大伙下水洗净
　　说是社区服务
　　好像是六年级的专利
　　五年级派到附近街道扫地
　　其他的在学校内打混
　　上课有两次铃响
　　一次预告
　　一二三木头人
　　二次
　　要火速进教室
　　否则叫到办公室走廊罚站
　　那是周伯伯的大权
　　周伯伯是校工
　　右手有六根指头
　　他是黄埔出身的
　　他画著黄埔校门
　　给五六年级的看
　　身後周伯伯留下一笔钱
　　嘱咐学校买架钢琴
　　留给音乐课用
　　那绝早的年代
　　

　　清心乌龙是冻顶乌龙外的一只小兽
　　但他做得好
　　从他父亲始即已是铁坑里的领导
　　门前一弯仄径
　　圈出一只躺下的围屏
　　地延伸到半山腰
　　丘陵地土雾土气
　　全要一些气候的美意
　　今年春天好
　　阿喜说的
　　要水有水
　　要日有日
　　黄昏碰到阿喜
　　无商量地就去了铁坑里
　　当然他是在的
　　山上铺了一只便道
　　说是游客可以采橘子
　　壶是标准罐
　　茶水几冲仍是热的
　　乃青心乌龙的包种作法
　　条状的一心二叶
　　仍还是手工所摘
　　第一泡是四月的
　　都是第一泡好
　　但他都说好
　　各有各的味
　　不比高山乌龙的野香
　　要拉到一个紧弦来歌唱
　　习惯了变成一种美学上的失察
　　这青心乌龙可以养日常之滋味
　　有平人之疏落自在
　　主宾之历历在目
　　再来是一泡五月
　　再两泡四月
　　晚上喝了
　　极淡的
　　有甜甜的行水
　　与睡眠不相涉的
　　

　　起床后不言语的。画好符。倒过笔来往符头尾敲打两下。
　　贴到床头上。小孩还睡着。这么瘦到只剩精神。完全没有物质的一个孩子。像布列松的电影剪接。将就着长。将就着放。
　　还有脾气。骨灰瓮里每一只灰都飞舞窜动。很难使他们安静。叫他们安静他们窃笑。你也管不了。太多了他们。
　　小孩是他们的回程。一只圆圈的后半圈。走完这圈那圆就上升一级。小孩跟他们很好。路上他们负责开灯关灯。有白天有晚上。
　　而你是分配好的闯入者。负责闯入密林。诵经讲法。带领一批批结束旅程的圆圈。歌者哭者。回到他们的火烬。
　　首先找到门。然后找到风。
　　门还是你负责敲打。风由文字里的众神唤请。这部分经费由丧家出。你只是一名替身。
　　小孩会乖的。符一般有年纪。一岁周期。到时他就动身返乡。留他不得。要找第二个早晨。不言不语的画。敲。贴。然后坐在门前。
　　小孩醒来。看着你睡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