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迹

　　紫迹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讲什么，不知道，从来就不知道。有个人说我是紫色的，我不明白，也没在意，后来我就想我为什么是紫色的，我就把一块冰贴在后颈，皮肤上马上传来了炙痛的感觉。被冷炙痛，好吧，既然有人说我是紫色的，于是我想我就是。
　　大多数人都会在我面前感到想说什么，但终于无话可说，我也一样，可是现在我有这个冲动，那就讲吧。好了，我开始讲。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在我的周围有很多人，我说着句话，是指一种感觉，而并非一个事实。事实是，世界上差不多什么地方人都不少，没准儿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你闭上眼睛，哪怕是在深夜，在一个人的房间，也会感觉到，很多人，很多人。
　　我只是说，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在我的周围，我这样感觉，他们在那里，在我的周围，我不断地看见他们，碰到他们，我盯着他们看，他们盯着我看，或者大家彼此对视。有的人就这样认识了，甚至成为熟人，有的人就这样不时地和我张望着，或远或近，一直到再也见不着了，他们一言不发，我开始忘了，或者忘不了，到后来，我就开始怀疑，很显然有些经过的，我忘了，也就是说，发生过的，消失了，我忘了，可是没有发生过的呢？没发生的，留下来了，记住了，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危险？在那里，这儿，脑袋里，有很多不曾发生的事情，被确定为真实的历史，历史是什么东西？一些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实。正如我忘不了，我自己没看见过的，没经历过的，没发生过的。我们喜欢说一片过眼云烟，有时候那只是眼球表面的一小片附着物。
　　这真是个无聊的问题，但它攀绕着我的身体，一直伸向仰望的天空，我知道，它很重要。
　　我是一个篡改者，一个骗子，或者说，我被篡改了，我被骗，骗我者，不一定不是我，有一天我终于发现，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被肯定的。
　　有月亮的时候，有很好的月亮的时候，我就出去，或者说，去散步，深秋或者隆冬的白天，如果有温柔的太阳，关怀我的爱，我就不骑车。
　　以前我就住在杏湖边上，就是杏北路29号302了，我的床就靠在窗边，窗外有一片很大的天，没遮没拦的，天气像我的心情一样好的时候，能够在窗的一角找到杏湖，如果不想看到它，在窗户上捡一片树叶，遮住那个角。刚刚好，它消失了。
　　据说每年都有人跳杏湖，据说还都是殉情，哈哈，这年头如果还有人会去跳湖，而且还是殉情什么的，那我也会跳一个玩玩儿。
　　然后从湖中游上岸来。
　　"要是你爬不上来呢？"有人这么问过。
　　"你知道我游泳很棒。"老实说这家伙问得阴险。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他（她？）是谁。
　　"要是你爬不上来呢？你明白我的意思。"
　　"得。"我投降，"那你们就说我殉情跳湖死了呗。"
　　后来我居然真的看见有人跳湖，准确的说，我是见到有人被从湖里捞出来，那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觉得恶心。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不是人，至少那不该是人。但事实上，那就是人，和你我一样像个人活着过，现在他（她？）死了，一个死人，一个人，人都死了，干吗还要把一幅肉皮囊留在世界上？人就是这样牵挂太多，拖泥带水，死也死不了个干净，死得不留一点渣滓，谁都不记得有过这个人，连一个字都不落在世上，那才叫死。
　　以前我也见过死人，其中有一次是一个人脑袋里的东西全部都出来了，就像溅开了彩色脑浆一样，糊了一地。我当时的印象是：我们爱也好，恨也好，原来就是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宿舍区，左邻右居都是产业工人。楼房很灰暗，床单尿布在阳台上飘扬，几吊腊肉腊鱼落满灰尘，而苍蝇正在上面午休，孩子们在楼道里跳房子、跳橡皮筋，焖土豆的香味和大人叫唤他们吃饭的声音一起回荡在腻味的空气里，一群灰头土脸的鸽子扑楞楞，从楼顶后面飞过来，从这头飞到那头，从那头飞到这头，没了影儿。我爱那个地方，八岁那年我大病一场，三年之后我家搬到了新区，一个楼上楼下都没有邻居的地方。接着，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劳什子，把混凝土之间的空儿，填满。
　　我在一个人的房间内奔跑。我想象着灰尘从楼下空房的天花板上落下来，以及这时候射进窗户的阳光，我还没有跑累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于是我看到了一张中年人的疲惫的脸挤进门缝，那是和我隔了一层水泥板的人，两天前开始，他在我脚下，我在他头上。
　　我折了一只纸飞机，爬上平台，忐忑不安，终于迎风把飞机掷了出去，纸飞机打了一个旋儿，又一个。雨突然下起来，转眼就密如全世界所有人的细雨，飞机很快就不见了，我湿透了。
　　三年之后我完成了我的初中生涯，全班合影留念之前我莫名的紧张，所有的人都忙着互相留言纪念，而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准备一个精致的册子。让珍重祝福之类的话把它填满。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别的人忙忙碌碌，心里不安起来，有本册子递到我的面前，恍恍惚惚间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下了另一个名字，把册子合上却想起来，我连递册子给我的是谁都没有看清楚，大窘之下一抬头，天可怜见！
　　这时候班主任进来了，要求大家快点整理着装，梳头洗脸，准备拍照。每一个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女生，她们随身带着面小镜子，于是七八面小镜子就在全班传来传去，马上就有一面递到了我的手里。我的头发很整齐，却没有就这样把镜子给别人，却无措起来，最后并起左手食指中指，贴着额头，把左边的一缕头发，捋到右边。
　　我在毕业合影发下来时恢复了平静，我看照片，我的脸上一片阳光，除此以外分辨不出别的，我把照片塞到人行道边的果皮箱，然后横穿马路，立刻感到了无比轻松。等我突然想从果皮箱里把照片拿出来，一转身，面对的是无数呼啸而过的汽车。几秒钟后，我意识到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截不断的河流，我甚至听到了浪碎在岩石之上，于是再转身，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说过，八岁那年我病过一场，当时在高烧，43.3·C的我活力惊人，在白色的病房里大闹天宫，直到所有的护士向我投降，好像谁都忘记，那个出石顽猴一样的小毛孩正濒临夭折的深渊，除此之外，关于那场病我只记得一种神情，一种从某个人眼中流出的无法言说的神情，至于这个人是谁，则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才明白，那神情意味着害怕，谁知道我当时的活蹦乱跳肯定就不是回光返照？我就那样混混沌沌地活了过来，人活着要过很多坎，最好在不经意间跨过它。
　　小学三年级，愤怒的班主任认定我有多动症。在大人一气之下，我被带到了医院，事情的结果是，我的班主任一言中的，上苍保佑，我没有因此接受任何治疗，不定就是这么一来，我的多动症至今未愈，在河水经过石头的成人生活中，我以惊人的速度进化得四体不勤，然而年复一年，领导和前辈们给我的评价依旧：不安本分的年轻人，多动，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得病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就在我十一岁搬家前住的地方附近，每天清晨，我从新区的家出发，骑着单车穿越了半个市区，我常和刚刚启动的两厢公车竞速，把它甩得远远的，直到终于让它喘着粗气赶上来，又拽着老长一溜烟远去，这时候我并不沮丧，我知道当我轻快地掠过下一个车站的时候，会看见它陷入在争先恐后往上挤的人的重围里，无助而苦忍。
　　我每天下午两点半准时醒来，并且起立回答化学或是语文老师的提问，语文老师会复述问题，而化学老师会开个玩笑，让我坐下。
　　不许穿窄而紧的长裤，不许染发，不许有反光效果面料的穿着，不许女裙高过膝盖，不许男生蓄长头发，不许抽烟，不许在中午踢球，不许，不，许。
　　然而少年是不许的天敌，没有男生蓄长发只是有人把头发剃得精光，却留下从额头直到后脑的一簇鸡冠状头发，朋克头，原来没有什么东西能管住人的想象力。
　　把调好的面浆倒进大锅，再把搅好的鸡蛋均匀地敷在上面，翻个身，抹上蛋汁的一面朝下，然后把蒸熟的糯米贴在饼上，刷上油，反复转动大锅，起锅前洒入一些肉丁，碎香肠，香菇，卤干子丁之类，最后用铲子切割成小块，盛在碟子里，这样的吃食，有个不相干的名字，叫做"豆皮"。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细小的东西，我倾听着蚂蚁的细语，一颗米，加上一滩横在路上的水，就可以让他们演出世界上最壮观动人的情形，下雨之前，他们排着队搬家，无数淘气的孩子把鞭炮塞在蚂蚁洞口，从不为人知的残忍杀戮中，获取童年的乐趣，而蚂蚁在一片树阴大小的天空下饮食男女生老病死。
　　我经常能听到这样的一种声音：蚂蚁的哭泣，没有人相信，其实只因为从没有人在意。我相信每个婴儿都能听到，不信你去看它们专注的表情，不要愚蠢地认为它们是被你的逗趣吸引，婴儿们只听从上帝的安慰，天籁的奏鸣。
　　我从来不指望天空会变得透明，而空气像水洗过一样干净，污染是我们的宿命。
　　据说在加拿大，两个星期都不用擦皮鞋，而对于真正的男人来讲，自己擦皮鞋并且擦亮擦好，是一项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以及纯粹的乐趣，如果有幸人能够生活在不用擦皮鞋的地方把自己的鞋擦亮擦好，那将足以无可辩驳地证明你的情趣的纯之又纯，以及你的男人味十足。我不住在枫叶遍野的地方，因为皮鞋很快会脏，而我从小就不大愿意让陌生人碰我的东西。所以我自己擦自己的皮鞋，新鲜鞋油的气息是可以触摸的，很有质感，我每天擦一到两次皮鞋，它们太容易脏了，这样直到我不胜其烦，几乎不再穿皮鞋，从此之后，我买皮鞋是为了每三天把它们从鞋架上取下来，擦亮，再放回去，这时候我想，我的情趣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又纯了半分呢？当然，还是没有办法和加拿大男人的幸福生活比的我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
　　我在早上吃豆皮的时候想那些东拉西扯的东西，还有自己的过去，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我总是若有所思，还好，我不是每天吃豆皮。
　　有一次老师擦黑板，擦着擦着，黑板擦就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黑板擦在日光灯之间飞翔，轨迹呈弧线，我看着它飞到窗外。老师愕然半晌，举手看掌心掌背，没放下手又看看窗外，眼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冷不丁冒出一句："飞了？"举座哗然。
　　这只黑板擦后来不止一个人找过，可是谁也没有找到它。（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当年会有人去找一只黑板擦，此外在我的记忆中始终为空白，我也曾为此试想过种种原因，但没有一条行得通，但我可以肯定，那件事确实发生过，尽管它显得不合情理。我甚至发现，如果你对某件往事的记忆完整流畅毫无瑕疵，那么其中肯定有些地方已被你的潜意识偷偷填补，不要相信记忆，它是个防不胜防的骗子。）
　　半年之后的一天，我突然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也就是说，几年来有一件东西，我天天和它在一起，甚至你已然完却了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它没了。我害怕挤公汽，我讨厌把自己绝望地贴在陌生人的脊梁上，以及后背被另一个陌生人压迫的感觉。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找离学校较近的同学借车用。放学后，我去车棚，车棚被一圈高大的梧桐围在中间，它们把叶子落在塑料棚顶，而叶子顺着棚顶轻轻地划下来，铺满车与车之间的每一进，单车一辆辆离开这里，于是偶尔落在辐条的几片叶子被搅得粉碎，剩下没几辆车的时候我才把那辆不属于自己的车找到，我用钥匙开锁，听到车锁被打开时的令人愉快的"喀哒"声，这时我觉得手心被什么有韧性的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我摊开掌心，这才发现一枚栓在钥匙扣上的指甲，又窄又长，涂着鲜红的蔻丹，借一抹傍晚昏然的光线看，格外鲜明。
　　我的成绩一直不大好，在这样一个高考成绩在全国排得上前三的省份，这意味着我那三年疯狗一样的学习和始终惨淡的希望，我并非一个受人关注的角色，我默默地呆在教室的一角做习题，而在我身边人们就某道题某种解法展开热烈讨论，那大半是我所不懂。我竭力去听这些我不懂的东西，一字不漏地听，而不让别人察觉到我在听，尽管这样，阳光还是准时在下午四点穿过最后一排窗户，照在我的角落里。即使连绵的考试无情而至，我感到太阳始终温暖着每一个人，它是没有偏私的。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旧约。创世纪》
　　我的语文好一点，可是父亲的一声怒吼把我连滚带趴地轰进了理科班。八年后的一天，我蜷在图书馆里为了学期论文查找某个温带国家的资料，却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与我本专业毫不相干的高中化学，心中一阵气苦。
　　十七岁那年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烟，我坐在教学楼后面暗处的树阴下，从一个高年级的手里接过烟，胆战心惊地衔着，点燃，我以为会被呛一下，但是没有，这时候高年级突然问我是不是以前抽过烟？他说我抽烟的姿势很“盖”，我慌忙说没有，他们就都笑起来，我不知道“盖”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回避他们自得的眼光，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是个坏人。总而言之，第一次抽烟，让我有点沮丧。
　　高中毕业前一年左右我总是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被关在一间房里，我不停地吃冰淇淋，我梦见脚下的木地板忽然塌了一块，我掉下去，快落到下层地板的时候，将要落足的地方又塌了一块。我梦见我来到一个聚会，所有人都用奇特的声音交谈，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哪怕我大喊大叫，我试图拦住一个人，可是她从我的胸膛正中一穿而过，就像穿过空气，没有一点感觉，只有一只猫看得到我，先用左边的红眼，再用右边的那只蓝眼，毛色全白，头顶一点紫。我梦见被一个人不停地追着，而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梦见自己穿着长摆的衣服，一个人站在空旷黯淡的广场上，而风从背后托起我的衣裳。我梦见自己走过街市，这时候人们关上所有的窗，我走到镜子前，镜子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梦见自己被困在北极点，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向北走，方可生离。"我梦见自己在夜半的一栋别墅，推开房门打开灯，看见黧黑的液体沿着梯级缓缓爬上来。我梦见什么东西运行在水面上。我的梦恣肆张狂，我的梦黯黯无边，如果我在梦中的宿舍区里回荡。我在清晨或黄昏从上班下班的邻居身边走过，他们的脸上写满疑惑和惊惶。
　　半年之后我不再做那样奇诡的梦，甚至从此不再做梦，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梦，我不知道应当为此高兴还是沮丧，但我却发现，父亲会再睡着的时候唱歌，准确地说那不是唱歌，或者只能说是无字的歌，勉强，那是一些超乎想象的旋律的碎片，美丽而怪异，高低抑扬每每出乎人的预料，间或加入一串轻柔低缓的呼噜，完全不同于现有的任何音乐。我曾经试图把这样的声音录下来，可是每次磁带上都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多年后我从柏拉图那里知道，美是不能被转述，不能被记载的，整个现实世界都是丑陋的，不可能用丑的东西来传达美。）醒着的时候，父亲准是五音不全，喜欢的音乐平庸而陈腐，他只能是睡着的音乐家，气流进入萧孔，发出乐音，气流经过睡着的父亲的体腔，变成呼噜，还有无言的歌。美从来就不受理性驱使，而在那些难眠的夜晚，我是这一切美的欣赏者，我就此问过母亲，她只是摇摇头；父亲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音乐，他只是在深沉地呼吸。
　　一个阳光明媚地下午，我在教室里做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值日清洁，本来值日的应该有两个人，可是那天就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竹制的扫帚刷在水泥地上，灰尘扬到了半截小腿的高度，渐渐又高了些，我抬起头，看见马克思，司马迁和爱因斯坦，他们宁静地呆在墙上，马克思应该刮胡子，至少从个人的角度讲。
　　扫完地我清理讲台，讲台又各种各样的东西：玻璃球一个、粉笔头无数、破足球、某人的习题本、笔套、半副扑克牌……然后是一只板擦，多出来的一只，居然眼熟得很，我怎么会觉得一只板擦眼熟呢？真是。
　　暗自发笑间，又在柜子里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枚涂红得指甲，又窄又长，却断了一截，我右手拿着板擦，左手掌心托着那截指甲，怔了半天，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又多了半截粉笔，竟是红色的，我就在黑板上写起字来，写完一看，是个秀长挺拔的"丹"字，阳光从前排的窗帘间射了进来，形成了三条光柱，红色的粉笔灰笼在光柱里，轻轻浮沉，我又发起怔来。
　　不一会儿走廊里响起清亮的脚步声，我忙不迭把黑板上的字擦了，盯着门口。
　　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近到快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良久，没有任何声响，我静静地等着，一动也不动，这一等要多长时间呢？几分钟，又像是很多年，直到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一阵风，幽凉。
　　这风从教室横穿而过，我看见窗帘满满张开，漏出一包金色的阳光，然后满满落下来，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于是教室里又恢复了光暗幻动的昏然。
　　我的高中就在一袭幽凉中烟散了。
　　我在高中读的是理科，高考志愿报的是物理系，但是录取通知单下来的时候，我却进了这所师范学校的地理系。地理？物理？一个玩笑，我不讨厌地理，并且随遇而安。
　　四年的大学生活怎么过来的？我的大脑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是一片空白，我倒是记住了毕业几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在我们系最有人缘的塞北说的一句话：大学四年，满腹粗淡的茶饭，满园青涩的女生。塞北从前并非间刻之人，这个"青涩"却用得咄咄逼人，锐利得很，这时我淡淡笑了起来，而席上几位已经嫁作人妇得前女生闻言即作缅怀状，其实青涩得何止是女生呢？
　　那次不知是谁的主意，每个人都被要求对大学生活作一段个人回顾，很快我就骇于那些回顾中的事情，听起来竟是新鲜得陌生，到后来我已有点怀疑：我是否真的和眼前得这些人度过了四年的时光，令我尴尬的是，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认不出这些眼前的脸孔，但是，我分明记得他们的名字，我试图从他们的追忆中找到我，最后所有的故事都让我失望其中并没有一点残的痕迹。我曾经作为怎么的一个人存在过？
　　终于轮到我来做回顾了，我的为难可想而知。在老同学（？）耐心的反复诱导下，我总算记起一件发生在大学四年的事情，可是这件事情几乎和我的大学生活无关。
　　应该是在大二下刚开始的时候，当我钻进远离学校的一家冷饮店，我要了一杯可可，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可可喝完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在一家巧克力专卖店收银，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各自匆匆离去，上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掉了，我怀疑这个时候我已经忘了刚刚认识的人，以至于一个星期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寝室门口后的半个小时，我刻意回避她的名字来称呼她，直到我想办法让她在无意中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来我去过她和别人合租的公寓，那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很近。
　　很快我们就像所有其它恋人一样来往，然后在夏天的某个清晨分手，是谁提出来的已经记不住了，雨后的空气中混着泥土的气息，腥而且新，偶尔有自行车晃过，"铃铃铃"一阵脆响，巷口的街灯黯了。
　　当然，关于这个女孩，我还记得一些，比如说美丽的眼睫毛，颀长且微翘，我用尺量的结果是长逾1厘米，我曾经把这样的眼睫毛从她的眼帘上轻轻拈下来，我眯着眼看着它在太阳下转过来转过去，这时候眼前暗了下去，一只手掩住了天，又亮起来的时候，那枚眼睫毛已经夹在我的笔记本里面。
　　这个故事并不长，又几乎没有什么内容，所以我很快就讲完了，可是大家还想往下听，他们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我想他们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实实在在的日子哪有那么多的剧情和逻辑可言？不过，这到底是一个脱轨的故事，是一个意外，所以在座各位都不信，它会发生在印象中波澜不惊的我的身上。倒是有个人，问我那枚眼睫毛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有点古怪。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去想，搜索再三的结果：应该是在一次清理旧物之后，不经意烧掉了那个笔记本。
　　那次聚会上我丢了一个打火机，那只打火机的设计很有意思，古怪的结构使得如果你想打着它，就得自然而然使整只手持以某种微妙姿势，非常优雅。
　　那以后我再也没参加类似得同学聚会，甚至聚会上的所有列席者都无一例外没再出现于我眼前，没有，哪怕是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只是，倘若没有那次聚会，有些什么的，恐怕早就给忘了。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热衷于收藏地图，我的地图可以贴满两室一厅三间房所有的十八个平面，我拥有1990年至今的全部《国家地理》，那可是好东西，我甚至偷过两幅地图，一张是在湖南东部的一个铁路小站的值班房，一张是在一家黑咕隆咚的酒吧墙上，兴致高的时候物品我把地图一张张摊开放在木地板上，抚摸潘帕斯草原，抚摸的的喀喀湖，或者巴伦支海，我养的那只叫点点的猫喜欢一屁股坐在西伯利亚上面不起来，如果我使劲赶它，他就讪讪走在开两步，又蜷在太平洋里了。
　　如果你能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数羊数到一万，你肯定能学好地理，要是你想在地图上找一个叫科隆的地方，我会问你是指巴拿马、德国还是厄瓜多尔的科隆。某地盛行热带西风，而一条北方的寒流带来了七色的鱼群，太平洋上有无数的珍珠一样撒满的岛屿，而波利尼西亚人用独木舟将它们串成链……
　　我时常唠叨这些东西，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地方，它们是如此的不同，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古代也有地理学，很好的地理学。
　　我在这所中学教地理，我已经教了七年。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我沉默了五分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五分钟后我开始讲，不停地讲，不下课讲了整整两节课，一个星期之后我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语速快，时间紧（我奇怪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要讲的），音量大，喜欢把板书一直写到黑板外面，很快我就学会开玩笑，一开始我不笑，他们也不笑；接着我不笑，他们楞了一楞，笑起来；到后来只要我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他们就绷不住了，可是我从来不笑。
　　还是在第二年，有一天我到菜场买菜，在路上看见一对情人深情相拥，就像八爪鱼，或者常春藤，走近了我才发现是我自己的学生，我不想打扰他们，更不想吓着他们，我低下头想快步走过，就在我相信已经不知不觉间过去的时候，却在余光中看见他们触电般的弹开了，这下我犹豫起来，：要是就这样走开吧，这两小孩担惊受怕不定会发生什么事；留下来吧，我又不知说什么好。正犹豫间那男孩开口了，半天他只是挤出“我们”两个字，说不下去。我只好说：“你们两个自己的事情，我不干涉。”我没法装傻。
　　两个人楞在那里，拿不定我是什么意思。
　　我拿出烟：“抽吗？”
　　男孩迟疑间，还是接过去了。
　　我对女孩说：“没意见吧，我递他烟？”
　　女孩神经缓和了一些，点点头。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话说了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怔了一下。
　　女孩看看我，抿嘴忍住笑。
　　我和男孩聊起烟和火机，不知不觉间我们三个人踱到了菜场，我买菜从来不砍价，付钱就走人，今天我还是这样，可是我的学生不干，他们居然帮我砍起价来，到最后我们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向学生展现笑容。
　　一个月前这两个人来看我，他们下个月订婚，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说：“那很好，那很好。”其实我说得不错，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爱我的学生们，我越来越爱我的学生们，他们的烦恼都泛着青春的光泽，他们不再向从前的我们一般畏缩，他们拥有越来越多的选择。他们是那样的八九点钟，他们像太阳。
　　两年前的一个夏夜，老猫点点离家出走，接下来半个月我穿街走巷，见到了全城所有不是点点的猫，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野猫，在大街上，在房顶，在垃圾堆，在预制板的孔眼，他们骨肉伶仃，逐欢撒野，我敲开每一扇门，向开门的人寻找我的猫，甚至有一对年轻的夫妇要把他们可爱的猫咪送给我，可我再也找不到点点。有一天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窗户外的蝉已经聒噪了一个夏天，点点会在哪里呢？它成为了猫王还是猫混混？我在地板上沉沉睡去，一觉睡醒后我知道我今生今世不会再养任宠物，哪怕只是一盆吊兰，我什么也不想，我知道有些东西总要先我而去，并且无法挽回，明白了这一点，我老了很多。
　　今天下午回来我发现家中被盗，我走进房子，空气中甚至还留着陌生人的气息，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偷的吗？我站在房间当中，脚边是撒了一地的东西，我随手从地上抄了一件，是一个笔记本，样式图案都很旧，我翻开它，纸张是淡青色的，前几页写了些零散的东西，后面空着。
　　我很自然地翻到这样一页，这一页在角贴着一小块透明贴。透明贴里还封着什么，是一枚睫毛，很长，而且是微微弯着，我把这一页撕下来，走到阳台上。
　　我靠紧栏杆，我看见一个人怔着，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又擦掉，然后面朝一扇门，门开了，没有人，进来一阵风，我手里的淡青色纸笺滑下来，我的手幽凉。那张纸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又一个，雨忽然下起来，转眼就密如全世界所有人的细语，那张纸马上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