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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老张和老李的公园

2005-07-02 17:25:31   来自: 范坡坡 (北京东城)
  [watermark]  难得下了这么天的雨,一下子放晴了,空气倍儿清新。对于北京来说,这样的天气最好不过了。老张说要扶老李出去晒晒太阳。老张问他,去哪儿呢?老李说:我听你的!老张没多考虑,说,就去公园吧,好久都没去了。
   老张本来想推着轮椅出来的,老李不同意,说,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再不中用,也不能再折腾你呀,你——不也一把年纪了吗?老李执拗着非要推,说就算先不坐着,等累的时候,可以坐上去呀,也有个歇息的地方。老张还是摆手,说着就要走。老李像个刚刚工作,挨了批评的年轻人似的,忿忿的,丢下轮椅,去追老李。
   老李行走得样子实在让人心疼,腿像是被绑住了似的,几乎都弯曲不得,只好像机器人一样挪着小步子。老张身体还行,比他年轻了十岁,他追上去,把老李搀住。老李握着那只手,心里觉得欣慰极了。看着老张笑了一下。当时医生找老张谈话的时候,他真觉得那一刹,就丢了魂儿——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是这个……怎么会是癌呢?癌……到头来,反是做病人的老李,时刻不忘安慰着老张:我这把年纪的人了,不死干嘛呀?老李骂道:你个糟老头子,你死了,打麻将就三缺一了!
   老张一路小心翼翼的搀着老李,他们就住在东四那一片小平房,片刻的工夫,就走到了。
   进这公园,老张先在门口买了一瓶饮料,这时候,老李就径自迈着自己的小步子,走到一个还没有人坐的长椅上,占了个位子。老张也走过来,他拧开那一瓶橙汁,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老李,老李说不渴,不想喝,老张就把手停在他胸前,喝一口吧,可甜呢。老李说,我才不喝呢,沾了你的口水。老张听了,把手一下子抽回去,饮料抱在怀里。老李见他生气了,才去抢他的饮料,老张就是不给,老李一边劝说自己开玩笑,老张的手就缓缓松开了。老李像喝二锅头一样的咋了一口,老张头凑过来,像个孩子似的问,甜吗?老李很使劲的品了一下,说,我哪里还品得出来味道呀。老张有点失望,觉得好可惜。
   两人静默了一会,老张的神态有些涣散,他看着公园里,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旁边的一个长椅上,一个小伙子的头发染成了黄的,穿的是粉红色的衣服,胸前开了个叉,跟他交谈的那个,蹲在椅子上,很恣意的样子。再过去,又是一对小伙子,看起来他们是今天才搭讪搭上的,其中的一个,眉宇相当清秀动人,但是另一个显得有些害羞,不敢看对方,手只拽着自己的衣角,嘴里嘟囔。
   老张急忙叫老李,说,你看他们俩,是不是和咱们年轻的时候特像?老李往那个方向望了望,哪个呀?老张说,就是那个,穿蓝衣服和白衣服的。老李眼睛不太好,还是没明白是哪个。老张再给他指,那一对人已经注意到他们,往这边看了过来。老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再指了,老李还是往那里瞧,哪个呀?哪个呢?老张拽了一下老李的衣角,问,还记得……咱们,那天晚上,第一次见面么?
   老李又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一辈子,就算是死了之后,化成灰,也不会忘记呀。
   那天是1959年10月1日,国庆10周年,那时候老张是个军人,天安门前的大游行,他也参加了,他穿着军服,对着城楼上高喊“毛主席万岁”……
   游行结束之后,老张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在长安街上晃悠了半天,太阳毒毒照下来,他一身汗。傍晚的时候,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去,他想找个地方坐一下,就去了长安街边的那个公园。他坐在长椅上,脱下帽子,手抓着帽檐扇着。他观察这个公园里,有几个老头坐在亭子里,扇着扇子乘凉,他们就着夕阳共同在读一份《人民日报》,轮流抽出来一个人念给其他人听;公园的长椅上,散坐着一些人,也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似的。
   忽然,他走过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站在他面前,问,约了人吗?坐着的人抬起头来,很惊讶,但是又诚实的回答说:没约!站着的人就靠着他,坐下了。他问,你是个军人?军人点头说是,出于礼貌,他问对方,你是个学生?学生也点头说是。军人的心里开始纳闷了,为什么他过来跟我说话呢?这该是多不自然的事情呀?可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又显得特别自然。军人感觉到学生往他身边靠了一下。军人问:你下课了,怎么不回家?学生说不想回。军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都开始发呆,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军人本来早该回家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学生说,他要走了?为什么这么早就走呢?学生放学都可以不回家呢?军人又没有父母在营房里等待吃饭的回家?军人又没有作业要做?军人的身体要僵了似的,可是学生却显得那么自然。
   公园的门看来是要关了,军人这才发现,看报的老头早就撤了,其他人也都散去了。军人下决心,跟学生说,该回家了,可是他正要说话的时候,学生却很神奇的一下子感觉到了似的,“嘘”了一声。军人就真的不说话了,他跟着学生爬到公园的小山丘上,上面全是树。学生忽然抱住了军人,在他脸上亲。军人简直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连女人都没怎么亲过,现在竟然一个男人和自己亲。他向后退了一步,学生逼上来,军人不知道该怎么抗拒。学生说,你抱住我。军人就照做了。学生说,现在该你亲我了,刚才我都亲了你,如果你觉得吃亏了,我就让你亲回去。军人看着灰色的光线中那张清秀的脸,在他额头上,用嘴唇点了一下,然后他也使劲亲了学生,学生一脸都是口水。
   学生说他要回家了,不然妈妈要骂,妈妈真他妈的烦,没事儿就会骂。可是军人仿佛还没亲够似的,但是他不好意思说。从此,军人就知道原来男人的嘴巴那么香。以前在军营里,他也听说过,二营三连的连长和副连长,晚上偷偷进到一个被窝里,军人想明白,他们不也就是去偷偷亲嘴么?怪不得他们要亲!原来这么甜!
   学生回家以后,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吃了两口凉饭,挨了一顿数落,就躺床上了,可是他却一夜都没睡着,他在想那个军人。
   老张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那张椅子上了,因为那一对谈话的小伙子在朝他们这边看。老张扶老李起身,想找另外的座位。可是他们绕了一圈,却发现座位早被人占光了,老张看着老李蹒跚吃力的样子,很是心疼。他说,咱们再回去坐那个座位吧?可是他们回去,却发现那位子已经有人坐了,现在公园里真是热闹。老张先是悔恨自己,然后又想起来说,如果咱们推一把轮椅来就好了吧,你偏不让,现在好了……
   老李说,现在不挺好的吗?咱们俩在一块,就挺好的啦。
   这话让老张听来,还有些肉麻,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能在一起,真的挺好的啦。老张还做学生那会儿,并不想其他孩子那样,要说一个宏大的理想,老张就想让日子过好一点儿,能吃能穿是起码,重要的,是要跟一个让自己觉得高兴,觉得舒坦的人在一块过。所以,旁人结婚的时候,他都特好奇。那次,是表姐结婚。
   表姐和自己家就住一个院子,是个羞答答的姑娘。妈妈说,表姐谈对象了,眼看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个退伍军人,姓李,是外地人,所以倒插门,进表姐家里。
   果然,不久,几乎没有什么婚礼仪式,院子里多了一个小伙子。据说怪勤快的,小院里的煤球都是他帮忙卸,哪家的板凳坏了,他弄几根钉子,拿着锤头,“铛铛”几下就好了。
   那天,妈妈派他去卸煤球,他说那么多煤球,他哪里卸得完,妈妈说,表姐夫看见了,自然会帮忙的。他倒真的要见识一下这表姐夫的勤快。
   果然,他正搬煤球的时候,另一只手伸过来了,待俩人眉眼一对,都傻了。表姐夫还怕自己认错了,说,是你呀。表弟才知道自己没认错。公园里的那晚,让他们觉得有点儿梦魇的意味。
   可是毕竟他们能够生活在一起,常常见面了。他们本想保持“高尚纯洁”的兄弟情谊的。表姐夫下决心,把他当一个好弟弟待。可是那天,当四周无人的时候,他怎能不想起公园里的那一次,惊心动魄了。他心想,怪只怪他们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老张机灵的看见那里有一张长椅空了,老远就指着那椅子占下了。老李的步子也迈得快了许多,两个人的屁股一沾椅子,卸下一个包袱似的,轻松的看着升起来的日头。老张的眼神却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是呀,他们也是经过这么多磨难的人了。
   老张的这句话,来得有些突兀,他说,哥……都那个年头,我也如何都没有说你半点坏话的!这么多年,在我的梦里,那样的景象一旦出现,我就会惊醒一身汗……红卫兵站在我面前,面前一片混乱,我都被打得没有知觉了……
   老李激动的握住老张的手,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
   文革开始,老李就没过上好日子。老李来北京之前,家在农村,父母受了一辈子的苦,于是把儿子送给了军队,本来是苦大愁深的农民。谁知道,69年的时候,竟然被调查出来,他们家的小表叔,老婆是一个大军阀家的奶妈,因此这表叔就渐渐跟军阀家里靠拢,最后竟然被看中,解放的时候,被军阀当作部下带去了台湾。其实李家人跟这个亲戚都没有多少联系,两家分居两地,可是那表叔除了李家人,根本没什么亲戚了……李家的父母,在农村的家里被批斗,而身在北京的老李,军人身份,比较敏感,自然也身陷其中。
   老李本来心里咒骂这表叔的,去了台湾也没想过亲戚会受连累……但是他想回来,毕竟也是亲戚,人家也有人家的想法和皈依……可是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红卫兵破门而入,关在小屋子里的老李心口震了好几下,红卫兵说,老家的人已经招认了,和台湾一直有秘密联系,如果老李再执迷不悔的进行反革命行动,就只有死路一条。
   老李如坠十里雾里,哭笑不得:我们家?间谍?不可能,你说我们家怎么和台湾联系呀?
   年轻的红卫兵得意的笑了,他们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扔,这就是你的秘密电波!
   老李一看,那竟是表弟家坏了的老式收音机的扬声器,先前让他帮忙修的时候,老李给换了一个扬声器,但是坏的上面还有一颗大磁铁,扔了怪可惜的,于是留下来,看以后是不是用得着。老李正要解释,可是一切都晚了,红卫兵把双手架在后面绑住。那时候的老李,都已经40多岁的人了,他的妻子刚刚怀孕,他们结婚十年了,才有了果实……
   在家的表弟一直担心表姐夫的情况,等到的结果是,明天开批斗会,所有人都要去参加,包括怀孕表姐。所有亲戚都要和他划清界限……
   那天,表弟没去,母亲临走的时候,硬拽他都不去,他说他不可以去批斗表姐夫。母亲说,为了一个外人,值吗?表弟质问母亲说,他为咱们家做了这么事情,还是“外人”吗?母亲不再争辩,哭着去了会场。
   红卫兵破门而入,表弟被质问,被唾痰,被辱骂,被殴打……
   可是表弟很兴奋,因为,这说明,他是多爱表姐夫呀?
   而这个时候,表姐的孩子就在批斗的现场,早产了。
   想起那些事情,老张又打了个寒噤。老李却因为经历得更多,而近乎麻木了。
   老张觉得有些伤心,说该走了,老李说想再呆会儿。
   79年,老李从下放劳动的农场回家,这个时候,他的父亲、母亲都已经在批斗中死去了,而他剩下的亲人,就是北京的妻子、表弟了……噢,不,他还多了一个孩子。老李颤颤巍巍的推开家里的门,一家人都望着他,老李进家门就要看孩子,他抱着亲了又亲,9岁儿子望着他,就是叫不出“爸爸”来;表弟和他家合了一桌子,做的全是老李爱吃的菜,他们望着老李饥饿的样子,像是多少年都没有吃过饭了;晚上,妻子抱着老李哭了整夜。
   可是表弟始终都不敢跟表姐夫多说话,表姐等了这么多年,一个苦楚的女人,表弟不想对不起她。
   表弟始终没有结婚,他还跟母亲住在一起,偶尔去一下公园。表姐夫那天又和他独处,都已经是他回来好几个月的事情了。他忽然问表弟,这么多年,你想我吗?表弟一惊讶,他不敢看表姐夫……但是终于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呀?泪眼朦胧。
  老张分明看见老李的视线投向公园中心的那个小花园,里面的一颗树被风吹倒了,躺着一动不动,有个孩子坐在树干上面,在吃一根棒棒糖;花园的中间,站着一块碑,上面不知道是什么领导人题的五个字:“为人民服务”。
   老张知道老李在想什么,文革结束之后,难道就要让这些颠簸的人停下来歇息?社会就像一块自动上发条的手表,需要震动,才有行走的动力。
   老李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上小学、中学,直到87年,考上大学。老李想着,到底是和平年代了,孩子也都这么有出息。
   89年的春天,老李自己都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因为他不敢记那个日期,想起来就心惊胆战。那天老李和老伴跪在儿子的面前,求他不要去天安门,不要和政府做对了,父母都是吃够了苦头的,儿子激动的说了一大堆,仿佛是老两口犯了错误,可是哪怕是老两口犯了错误,他们都要把这个错误继续犯下去。最后他们把儿子五花大绑,然后关在了屋子里。可是第二天,儿子房间的里空空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绳子截开,又怎么爬出那么小的窗户的。
   老李把表弟叫来,表弟说多找学校的几个人一起,一定要把孩子叫回来。
   他们在天安门广场上,人堆里,叫着儿子的名字,喊了好久,都没人应答。那些绝食的学生,有气无力的静坐在地上,不停的有人晕倒……老李着急,没准儿他的儿子已经晕倒了呢;老伴儿着急,没准她的儿子已经被拉走了呢;老李也着急,没准儿他的表外甥今天不回来,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直到晚上,他们只好回去了。
   连续的好几天,他们都在那里寻找,呼唤那个名字。老李拍桌子,说就当没这个儿子了,老伴儿劝说,儿子这样做,至少还是说明他有想法的,老李说,他有想法想法,全都是屁,他为咱们想过吗?明天去不去找了!
  老李每次都说不去找了,可是第二天,他又跟着老伴儿和表弟去找。直到6月4号,老张记得那个日期,因为全中国人都记得那个日子。那天晚上,老李他们从天安门回家,他们又是一脸失望。这几天的街道全都萧条了,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机关单位也都瘫痪了……他们走着回去,也一种消遣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身后一震巨响,竟然是枪声。他们都傻了,政府真的开了枪,还有坦克……老李当了半辈子的兵,也不过从电影中才见过这么的枪声,这么激烈的战争。
   儿子呢?儿子!老李夫妇同时意识到这一点。老伴儿说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老李和表弟都拉着他,你没看见吗?政府都开枪了?老伴儿哭喊着,政府怎么会这样呢?怎么错,这些学生是无辜的呀?儿子怎么办呀?儿子怎么办呀?
   老李狠心说了一句,做死的狗材,随他去吧!他正说着,就哭了。表弟拉着表姐,姐,咱们回去吧!等消息吧。我和姐夫都想把他找回来,可是这个时候……
   表姐说,这个时候怎么了?你要让我的儿子死呀?她指着两个男人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你们的事情,我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我现在就要我儿子,还不行吗?
   表姐不顾一切的冲进枪林弹雨……她就像个女战士一样冲上去,也像一个女战士一样倒下了……
   中弹的表姐被两个男人送去了医院,没多久就咽气了,因为打中的是心脏。老李兄弟俩善意的理解,人民解放军应该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们击中的,却恰恰是表姐的要害。即使表姐真的能醒来,她也受不了打击了,因为她的儿子再也没有回来。
   老李和老张想起表姐生前的最后一句话,都觉得愧疚极了,这个女人在他们的夹缝中,又被社会的动荡摇撼着,哪里有一天过好了!
   老张拍拍老李的后背,别多想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李的眼神里有止不住的悲戚。老李问,今天6月2号了吧?过两天,给他们俩都烧烧香呀!老张点了点头。
   老张和老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老张一辈子都没和女人好,老李更可怜,老来,却又要同时失去妻儿。他们退休之后,只好叫上几个邻居,一起搓搓麻将,打发剩余的日子。除了这些事情,都不过在一起叹息,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可用来叹息的。
   老张开始注意到旁边的一个女人,大热天的,头上包着方巾,卷曲的头发也裹在头上,不觉得热似的;一身黄色的工作套装,看起来像是个白领,可是那容貌却又如此苍白、憔悴,和那花方巾显得更加不匹配。她站起来了,老张吓了一跳,个头竟然那么高。她用手去够自己的脚,腿又踢起来……像是小学生在做广播体操,她的怪动作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她的表情就得意起来。老李也冲这边看,很纳闷。
   老张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他看出来,那女人胸前平平的……原来“她”是“他”。他笑了笑,老李问怎么回事,但是老张不告诉他。只说该走了。老李也就不再问,拍拍腿,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今天的太阳还是很好的!
   老李被老张搀扶着,往公园的大门走去。老李的胳膊忽然搭上老张的肩膀,他把老张的头扭过来,竟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老张没有心理准备,防不胜防,他还有些害羞似的,那一个吻没有亲塌实,老李的嘴巴颤巍巍的,在上面咋了两下……老张有些激动,但是又想保持矜持,公园里的那么多的人,把他的脸烧得火辣辣的,他胸口起伏着,看着面前的老李,满脸的褶皱,像是刚扒出来的羊肚儿,上面点缀着大块的老年斑,轮廓也已经变形了,眼睛越来越不灵,仿佛没有了焦点似的,因为癌症化疗的原因,头发掉光了,瘦得像干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张望着有没有人看他们,然后又冲着老张坏笑。老李觉得仿佛心里被人抓了一下,他想起40多年前,公园的那个傍晚,那个被他亲了的军人,正在他的手里,不管他老成什么样子,都是这么好看。他也笑了一下,然后扶老李往公园外面走,那手抓得更紧了,生怕一不小心,老李摔倒了,他会心疼死。他们走出了这个公园,老张和老李的公园。
   没过几个月,老李就过世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亲人,经受历史的筛子筛出来,最后基本上就剩一个老张了。病床前,老张竟然哭都哭不出来,就是安安稳稳的看着老李,直到他彻底的闭上眼睛。
   灵堂里,老张穿一身丧服,俨然一副“未亡人”的姿态,邻居的两个经常跟他们打麻将的老家伙也过来帮忙。小小的灵堂里,稀稀拉拉的来几个人,除了几个经常走动的街坊,都不是非常相干的人。其中竟然还来了谁?那个把收音机扬声器当成“秘密电台”的年轻红卫兵,他现在也60多岁了,老张都快认不出来了。唉,想想每个人最后都要老去,又何必互相为难呢?
   等这一天过去了,帮忙的两个老家伙也都走了,老张还留在灵堂里不想走。冰冷的灵堂里,老张忽然想起来,公园里那天,他没有告诉老李,那个穿女人衣服的人是男人,他觉得有些伤心,毕竟老李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个疑问,走得不痛快。
   其实老李还留下一个疑问,就是老张啊。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老张再想想,倘若不是老李和自己的表姐结婚了,他们怎么再有机会认识呢?人海茫茫,他们再哪里才能遇见呢?而现在,他还可以在灵堂里,作为他的亲人送他离去。他真的该觉得欣慰了,他应该还剩下一些日子,活到今日,真让人庆幸,他决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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