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部小说之局部] 碎片(I)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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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正穿越一万两千米上空的黑暗，陈肖靠在座位上睡觉，偶尔睁开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道亮光逐渐地扩大。其实他希望四周的黑暗可以更长久地包容他，他好象在梦里飞行，可以随气流游到不清晰的方向去。
　　飞机停在白云机场，在车流，人群，楼盘和声音的缝隙里，陈肖落到了广州的地上。打车到了宾馆，参加广交会的另两位同事已经先到了。陈肖洗漱了一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和同事闲聊，不时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有几幢红色的象是用积木搭起来的电梯公寓，是广州市的的十大明星楼盘。开发商在楼前建了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喷水池，几个小孩趴在喷水池边玩水，大人坐在一旁聊天。广场边缘的苗圃里，几个打赤膊的民工正躺在那里睡觉。不时有鸽子在白色的广场地面降落，起飞。
　　这时，电话响了。小孟神色诡异地走过去，按下免提，说喂。电话那边说先生你好，可以交个朋友吗。小孟说：大白天的交什么朋友。那边说：我们2 4小时都可以交的。小孟说：那怎么个交法。那边说：你想怎么交就怎么交嘛。小孟说：这么好。我想兽交，请问你们能不能提供一头母牛。那边停顿了一下，说你变态，就挂了电话。小孟转过头来说，这样的电话每天能接到十几个，如果你说不要，她们还以为你害羞，我就是告诉她们我不害羞。
　　广交会的大厅里充满了香水的味道。陈肖一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老外。在自己的国家被如此多的陌生人包围，陈肖觉得自己已经发生了隐约的位移。
　　在洗手间，陈肖的左边是个白人，右边那一位的肤色不是很清晰，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三个人以相同的姿势解决问题。白人面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纸条，告诫大家请勿抛尿，英文只说Don’t Shake,白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问:Shake what? 陈肖说:Shake your little bird.白人听不明白，陈肖觉得这是没有必要解释的。一个人的母语是可以令他感到困惑的，如果他的母语进入了太多的领域。
　　回到摊位上，已经有两个老外在看产品，另一个同事小周在作讲解。男的老外衬衣领口敞开着，有黑黑的胸毛从那里生长出来。女的象是个模特，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胸部，穿着低胸的T SHIRT，男的问了问价，小周给他报了价，男的点点头，说声THANK YOU，拉着女的走了。坐在一旁的小孟一直盯着女的肥硕的臀部久久不放。直到两个人都走得看不到了，才转过头来，象经历了很长时间溺水的人似的吐了一口气，说：真诱人，不知道要多少钱。陈肖说：小周才给那个男的报了价，你追上去再请他给你报个价吧。
　　大部分来广交会的老外都是想购买便宜的初级产品的。陈肖前面的摊位上，摆放了许多耳机和音箱，常常有五六个老外挤进去看货问价。到陈肖摊位上的老外反而很少，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看人。陈肖的左边，是一个贸易网站的摊位，它的业务员捧着花花绿绿的宣传资料和小礼品，站在过道中间，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向过往的老外大声地叫卖。
　　下午六点半,三个人收拾了摊位,出了展馆,去街对面乘班车回宾馆.他们一边走一边努力地避开仿佛要撞上来的人群. 有一个穿戴平常的中年女人走近来,递给他们一张名片.三个人都不接,但中年女人仍然很自信地把名片递过来,最后小孟伸手接了.
　　三个人上了车,外面开始下雨.他们看着外面街道上很多人很快地走或跑,中年女人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身后:就是那一间宾馆的九楼,办事方便,十八九岁,都是大学生来的……
　　吃了晚饭,三个人躺在床上看翡翠台的电视剧.小孟把中年女人给的名片拿在手里面翻来翻去地看,抬起头来问小周:要不然,打个电话?小周说:你打吧.小孟说:还是你打吧.小周说:你不打就算了,看电视吧.
　　过了一会儿,小孟下床把手提电脑搬过来,接上电话线上网.他调了几张图片出来,叫小周一起看.小周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两次,第三次无论如何也不起来了:你那些变态的日本小妹妹有什么好看? 这时电视剧已经演完了,正在播内衣的广告.小周四肢打开躺在床上,说:还是这个看着巴适.
　　陈肖说:这样吧,我替你们打电话.一会儿我出去,你们的表演我也没兴趣看,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但是有一点:注意安全.
　　陈肖在北京路上溜达,从一家挨一家的服饰专卖店,银楼,奶茶铺,茶馆,咖啡屋的门口走过.一家音像店正在放一部电视剧的片尾曲,陈肖想,小孟他们也该近尾声了吧: 在 “咦----呀”声里提气,在 “ 一剑飘飘,一生笑傲”里冲刺,在女声出来的时候瘫在床上喘气.
　　有人拍了一下陈肖的肩膀,陈肖转过头去,忽然大叫起来:小丁!
　　丁伟是陈肖的高中同学,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又分在北京工作.陈肖知道他八个月前去了香港.没想到两个人居然会在广州的一条街道上碰到.
　　两个人上了出租车,丁伟问陈肖:怎么样,去洗个桑拿? 陈肖说:还是免了吧.丁伟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这样吧,司机,请你带我们去一个干净一点的地方.
　　丁伟和陈肖在外间冲洗了一遍,走到里间,坐下来.丁伟递给陈肖一张打湿的手帕,叫他捂住鼻子.从一个管道不断喷出蒸气,陈肖用手帕紧紧捂住鼻子,没有去听丁伟说什么话,只知道自己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开始,杂乱无章的气流向各个方向运动.一会儿,蒸腾的热气又聚拢过来,邀请他加入它们,一道上升.陈肖觉得身体正在被气体支配,呼吸、意识和记忆都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他在将要彻底晕过去的那一刻,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更衣的时候,丁伟问伙计什么地方可以吃到正宗的重庆火锅.伙计说出了大门往左边的巷子拐进去就是,又打开窗户,说:老板,你看,就是那里拐进去.
　　桑拿室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几个穿戴整齐的伙计,和两个没有穿衣服的,白得耀眼的身体.
　　冷风从窗户吹进来,丁伟和陈肖一人打了一个喷嚏.
　　两个人要了一个鸳鸯火锅,因为陈肖说他最近吃得比较清淡.
　　丁伟夹了一片毛肚,一边放到红汤里烫,一边问陈肖:还记不记得94年你来北京的时候,我们晚上在宿舍里吃火锅的事?陈肖说:怎么不记得,那天熄了灯以后,我们点着蜡烛吃的,还干掉了一打啤酒.后来,我们吹熄蜡烛,躺在床上聊天,一直到天亮.
　　丁伟笑了一下,同时也发现这个由他引起的话题似乎很难再由他继续下去,于是问陈肖:
　　-现在在公司干得怎样?
　　-在哪里都差不多,混口饭吃.
　　-不一样的,有没有想过跳到外企去?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来香港.
　　-香港有什么不同?
　　-香港更自由.
　　-怎么个自由法?
　　-可以轻松地看6.4的录象.
　　-不太感兴趣,顺便问一句,你的手机每天开机多少小时?
　　-24小时.这就是了,我这个人比较懒,就是再给我加十倍的工钱,这样的工作我也不愿意做.
　　-我们年纪都还不大,不应该趁着年轻为自己谋求一个好的发展吗?
　　-其实工作对我来说是不重要的,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手段.
　　-你太幼稚了.这在香港根本是不可能的,你只能是一种直线的向前的运动,如果你偏离了这条直线,你也就被抛出了香港.
　　-所以,我想我还是待在成都比较好.
　　丁伟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回到争论的起点的,一时又无法反驳这个明显的谬论,虽然情绪上有些不快,但仍不忘在分手的时候为陈肖叫了一辆的士,并伸出手来和陈肖握了握:有机会来香港,一定记得找我.
　　从妹记海鲜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是明亮的街道，夜总会，酒楼，茶楼的霓虹灯牌。陈肖他们三个人在这里请两个印度人吃饭，签合作协议回去向老板交差。签约和吃饭对他们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一次是公款买单。小孟点了烤乳鸽，梅菜扣肉，土豆烧甲鱼，白切鸡，半打煎饺，半打奶油小馒头。两个印度人是素食主义者，只针对面前的几盘蔬菜动了几筷子，其余的时间就是和陈肖聊天。陈肖说中国古代的读书人的人生哲学是“进儒退道”。IF YOU ARE A GOVERNMENT OFFICER，AND YOU HAVE EVERYTHING UNDONE， THEN YOU‘LL BE DONE。印度人都笑起来。这时小周正把一块甲鱼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吃公家怎么这么愉快？陈肖笑着转过去对印度人说：你们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们能吃这么多东西。印度人连忙摇头：不奇怪，不奇怪。陈肖说，我们的方言不说“吃东西“，只说“整”。用英语说，就是KILL。印度人说：也许可以说是ATTACK。陈肖看着小周，小孟和满桌的油亮四溢，想：ATTACK，是的。现在他的同事正在向一群动物发起总攻，要迅速而多地占领它们的肉体，虽然那可能只是泡沫的肉体。
　　送走印度人,小孟提议在广州的最后一个晚上大家出去轻松一下.于是三个人打的去珠江边上的TJ俱乐部。
　　到TJ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大厅里挤满了人，舞池里正有两个穿着很短的裙子的女孩在表演。陈肖他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四处打量。陈肖的正前方坐了两个外国人，黝黑的皮肤，深陷的眼窝，看样子象是南亚那边的。两个老外都叫了小姐。胖胖的老外已经把他身旁的小姐整个抱在怀里，用浓密的胡子蹭她的的耳朵和脖子，让她丰满的身体不停地扭动。瘦一点的老外还有点矜持，只是用英语和另一个小姐聊天，那个小姐的英语可能也有限，只说了两三句就勾着老外的脖子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外的手也开始在她背上抚摩。
　　陈肖问小周：不知道那两个素食主义者来不来这个地方？小周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前方，把杯子里面的酒一口喝光，说：说不定比我们还能“整”。
　　有人过来问要不要小姐陪酒,小孟点点头,于是过来三个小姐,分别坐在三人身旁.
　　陈肖把手放在膝盖上.身旁的小姐说:这位先生,你好酷哦.陈肖指了指小周和小孟:我不算,他们才酷.小姐说:第一次来广州? 陈肖说: 没有啊, 经常来. 其它地方也常去.小姐说: 那你为什么冒汗?
　　(小孟和小周已经象老外那样把小姐搂在怀里,咬着她们的耳朵)
　　陈肖开始寻找身旁的小姐身上除了小姐身份之外的其他元素:
　　-你口音不象广州人.
　　-我在广州长大的,但我爸妈是北方人.
　　-有没有去过北方?
　　-有啊, 92年的时候我去北京找我外公,在他开的饭店里打工, 每个月能拿两千块钱. 哇, 两千块也,在那时算是很多钱了.
　　-为什么不一直待在北京呢?
　　-我外公不在了.去年和前年,我爸妈也过世了,只留给我一套房子.我也要吃饭的,又做不了其它工.只能出来做小姐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们做小姐的吧?
　　(陪小孟和小周的小姐起身去洗手间补妆)
　　-怎么会呢. 大家都是找饭吃,有什么不同的.
　　-你人真好.来,喝酒.
　　-喝.
　　(小孟和小周下场去蹦迪.陪陈肖的小姐也站起来, 叼着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扭摆)
　　-你想跳舞吗? 去吧.
　　-不,我陪你聊天.
　　-你多大?
　　-25.
　　-有没有想过找一个老公?
　　-有啊,但是很难的.现在好男人太少了.要不就是偷偷摸摸看你几眼,想做又不敢做的那种.要不就是要你做这个,做那个,你不愿意做,就拿钱丢在你脸上.
　　这时另外两个小姐回来了, 没有看到小孟和小周, 问陪陈肖的小姐,说蹦迪去了. 两个小姐跺了跺脚, 急匆匆跑到场子里面去找. 陈肖问陪他的小姐怎么回事. 小姐说: 做我们这行的, 就靠陪客人喝酒拿点消费. 先生, 您和您的朋友会给我们小费的, 是吧?
　　DJ加大了音量, 身体摇摆, 来了一段RAP: 没有新生活, 就没有新生活; 没有新生活, 就没有性生活; 没有性生活, 你叫我怎么活……灯光象电光一样频闪,每个人都在一刻不停地痉挛. 陈肖胃里的东西翻腾起来,一种苦腥的液体仿佛要倒涌回来; 他勉强压制住自己,对身旁的小姐笑笑, 说:
　　怎么会呢, 钱都在我身上呢.
　　又聊了一会儿, 陈肖说: 我有点不舒服, 麻烦你去叫我的朋友过来. 我的药在车上.
　　小姐去后,陈肖很快地穿过狭长的通道走到大门, 但他没有立即出去,而是从侧门走到一个很大的露台上. 有一些人在那里看夜景. 通过侧门玻璃的反射,陈肖看到陪他的小姐和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走出大门,乘电梯下去了.
　　陈肖明白所有在TJ的小姐都不是无源之水.
　　陈肖在露台站了半个小时, 才从电梯下到一楼,在门口叫了一辆的士回宾馆.
　　的士跑在明亮的街道上.整个广州的夜晚都在欢呼声中不断地向上仰起身子.
　　陈肖的脑海里,再现了刚才在露台上看到的一幕:
　　露台的下面就是珠江. 夜晚的光芒洒落在江面上, 风吹过时, 无数碎片碰撞, 相互融合或者继续分裂. 清凉的水面下仿佛没有任何生物,水面下涌动的依然只是水泡.陈肖想越过露台的栏杆, 一跃而下.
　　2001.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