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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朋友的一篇小说:自贡的雾很大

2004-11-19 06:05:30   来自: 房囚 (北京海淀)
  自贡的雾很大
  ——献给我的第二故乡四川
  序
  时间:2003年1月25日上午时分
  地点:四川省自贡市五营村少管所
  事件:少年犯陈军得到了一天半的年假
  气氛:阳光明媚
  一、“本来”
  2003年1月25日,这一天原本也没什么特别的,能值得一说的,最多也就是离春节只剩下一个星期而已。
  本来,少年犯陈军是可以在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里过年的。——“本来”——陈军的科长姓熊,熊科长说话的时候最喜欢用这个词———本来……本来,你们是家长的好儿女……本来,你们无忧无虑……本来,世界对你们寄予了希望……本来,你们可以实现童年的梦想……本来……
  这是一个可以将时间一分为二的词:前一段是好的,另一段是不怎么好的。
  熊科长每次演说的时候,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排比句,“本来”、“本来”的。他每次用的时候,总是喜欢目光炯炯地盯着台下齐刷刷坐着的“本来”们,只要看到自己的排比句和澎湃的热情能够在任何一张脸上取得极其微小的反应,熊科长就会感到很满足,觉得自己这一天的科长并没有白当。
  在陈军看来,熊科长虽然长得黑一点,酷似一头穿着警服的狗熊,但人还是不错的。所以,每次在熊科长演说的时候,陈军总会努力地表现出一些“反应”来,以免他失望。
  熊科长每次演说的时候,在台下众多的“本来”当中,只有王小龙会很不屑地在心里表态 ,其实现在也不错嘛!
  三天前,电视台来采访的时候,王小龙就是这么表态的,其实现在也不错嘛!
  于是拿着话筒的女主持人笑着问他,那是为什么呢?一副很鼓励地样子。王小龙嗅到她的头发里有一股子很好闻的香味,就有点走神了。
  女主持人以为他有点紧张,又温温柔柔地追问了一句,那是为什么呢?
  王小龙看到她白白的脖子里戴着一根金项链,很象他妈妈的那一根,就顺口说,外面有什么好?你也是知道的!里面多畅快,虽然有人管着,但还是讲道理的嘛!
  女主持人瞪大了单凤眼连声说谢谢,谢谢,就结束了采访。
  第二天晚饭后,在小礼堂里,王小龙与大伙排排坐看新闻的时候,发现自己说的那些话竟然没有被播出。这让王小龙有些失望也很奇怪,自己明明说了的呀,摄象机也明明拍了的呀,排在自己前面和后面的人说的话都播了的呀,难道摄象机拍都拍下来了,还可以单单不播我说的话?真奇怪。 
  这个问题王小龙考虑了很久,一直不是很明白。
  陈军觉得王小龙很傻,和他讲,那就是剪辑。
  王小龙的话被剪辑掉了,陈军觉得怪可惜的,电视台要是播出来的话,可能会起到两个很好玩的作用,第一、如果让街面上的那些烂渣渣看到,他们准会以为少管所也没什么好怕的,从而放开胆子来“折腾”,这样一来,就又够那帮警察忙上一阵子的了。第二、政府完全可以拿王小龙的话来回击美国对我国人权状况的污蔑,两个国家吵将起来,甚至再打上一架,那样的话,该多有意思!
  在少管所里,陈军总是这样想入非非,他觉得自己比五营村里的其他孩子知道得多得多,智商高得多。
  不过呢,王小龙的那个“现在”强于“过去”、“外面”不如“里面”的结论,也还是很有他的道理的:
  “本来”,王小龙有个不错的家庭,可后来,他爸爸出工伤死了。“本来”,他以为自己会和妈妈厮守一辈子,可后来,妈妈却改嫁了。“本来”,他觉得新爸爸还不错,可后来,这个干车工出身的小科长越来越放肆,直到把他妈妈的双腿打断为止。“本来”,王小龙一直在外面逃夜,他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可后来,一个和王小龙有些要好的女同学到河边的小棚子里来看他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一切。“本来”,王小龙只想去医院看望打着石膏的妈妈,顺便教训一下那个狗日的,可后来,那狗日的却主动出现在了病房里,而且还对他和妈妈恶言相向。于是,在医院的洗手间里,王小龙顺手拆下一把水龙头打爆了那个狗日的头。
  “本来”,王小龙是死定了的,可后来,很多老太太、老头子、叔叔、阿姨去政府门口跪着为他请愿。
  再后来,他就被送进了五营村。
  他还能象现在这样活着,并且接受电视台漂亮女主持人的采访,当然是不错的喽。
  王小龙的那些事情,整个五营村的人都知道,当然陈军也是知道的。
   
  二、2003年1月25日
  陈军的情况可不同于王小龙。
  不过,他觉得“今天”倒也还是可以接受的,“今天”——就是特指2003年1月25日这一天。
  清晨的空气又潮又冷,陈军跑步的时候,生了冻疮的手,被风一吹还挺疼的。
  远远地,小李教官在操场边的树上牵绳子,四四方方的红纸铺了一地,都快铺上操场了。“欢”“度”“春”“节”“迎”“接”“新”“生”“活”“我”“们”“满”“怀”“希”“望”……很多很多红方块字,被风吹得哗啦啦做响。王小龙用胳膊肘捅捅陈军,喂,快看。
  陈军顺着王小龙示意的方向看去,7、8个当兵的正抬着几个麻布口袋,吃力地从大门口往里搬。
  兴许是闻到了香味,熊科长从办公室里踱了出来,呵!正宗农团山腊肉。
  腊肉并没有在熊科长面前停下来,于是他就跟着那几个当兵的一直踱到了操场边,不断地发出感慨,呵!香肠!呵!酱肉!呵……过年了哦!
  王小龙一脸的满足,呵……过年了哦!
  不要讲话!
  带队的教官训斥了一句。
  陈军看着王小龙满足的脸,感到很不满意,他最不满意王小龙的地方就是这些。陈军始终觉得,“里面”没有什么好待的,自己在“里面”待了两年多了,已经受够了。“外面”的世界那才叫大,以前在“外面”当头的日子那才叫过瘾。
  象王小龙这样不思进取的人,陈军是看不太起的。
  今天上午的劳动项目是挖红萝卜。
  陈军挖一会儿、歇一会儿的,一抬头,却发现身边的王小龙正干得汗水直流,于是觉得很可笑,可嘴上又不敢说什么。正在这时,教官过来通知他,到熊科长的办公室去一趟。
  操场上,几个当兵的正在踢足球。陈军一边绕着操场的边沿往对面的科长办公室走去,一边不时地看着“足球赛”:长传、盘球、突破、射门、进了……
  陈军还没到科长办公室门口,中午的广播就响了。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是广播站第一次实行点歌,陈军打算点首刘德华的歌来听听。
  熊科长一边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一边听着广播,自贡市要评选“十件群众满意的事,十件群众不满意的事” ,他正在想,不满意的事有哪几件。比如,这几天,又有几个厂的职工跑到市里的几条干道上去游行了,怪只怪厂里买断工龄的钱太少太少,一年的工龄才值二十来块,干了十几年活的工人一共才能“卖”得几百块钱。单位卖了,福利没有了,就几百块钱以后咋子过活?
  熊科长想着这些头就疼,因为他老婆的厂也要卖掉了,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个下场。
  他能不头疼吗?
  报告!——陈军的声音打断了熊科长的思路。
  哦,是陈军啊。熊科长定了一下神,你的申请批下来了,从除夕上午八点到初一下午两点,队里一共给你一天半的假期,你可以回去看看你爸爸的坟,再去看看新房子。不过,必须准时回来报道,听到没的?
  陈军早就料到是好事,但努力不把欢喜摆到脸上去。
  熊科长接着说,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年货领一下,过年喽,正好可以拿去送人。
  陈军心想,我哪里有什么人可送的,自己打了半年的申请,又不是为了出去拜年的,只想去给过世不久的爸爸补磕几个头,再去看看爸爸临终前买下的那个新房子,于是就说,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年货没有人送的。
  啥子没有人送哦!你不是还有一个舅舅吗?他现在是你的法定监护人嘛。熊科长有点不满,扯起喉咙训开了。
  陈军确实还有个舅舅,不过自从他妈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主要怪他的那个舅妈太势利。陈军知道现在不能顶撞熊科长,科长也是为了自己好嘛,何况爸爸买房子的事情,也只有舅舅一个人知道,早晚还是要去一趟的。
  于是,陈军拿出了挨“训”的一贯作风来,只管毕恭毕敬地“恩、恩、恩”。
  熊科长继续“训”他,你这过完年多大了?
  陈军心里想,这你还不知道吗?可嘴里还是说,17 了。
  熊科长一脸的诚恳,哦,都17啦,过不了多久就18 岁喽。要成年喽。在这里受了那么多教育,学了这么多法律知识,不要再打打杀杀的啦。
  恩、恩、恩……
  熊科长又拿出了他的经典排比句,本来,你可以在普通的学校里读书,本来,你可以报效祖国,本来,你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恩、恩、恩……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熊科长扔给陈军一副手套,说,你的手长冻疮了,这副旧手套拿去戴起!
  陈军“本来”不想要熊科长的东西,也不敢要他的东西,可熊科长一向是个好人,再加上自己的手确实疼得厉害,就要了下来,绕着操场边沿往回走的时候,陈军发现,手套上面的标签还没有撕落,印着12.50元。
  三、一张雪糕纸
  是的,陈军的情况不同于王小龙。
  两年多前的某一天,准确地说,就是2000年7月5号那一天,陈军打了一场英勇的群架,他就是因为这场群架进了五营村的。
  如果,双牌坊片区还没有拆,如果,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还在,一定有人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两年前的情景。如果,陈军能够听到他们添油加醋的描述,恐怕连他自己也会觉得,事情最终会发展到那一步,真算是邪了门了!
  那场“战斗”的起因就很邪门,只因为一张雪糕的包装纸。在陈军扔它的时候,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来,把那张纸吹到过路的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里去了!
  当然,风,是永远不可能把一张纸吹到某个人的眼睛里去的,即使那只眼睛再大再漂亮,
  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但那个女孩就坚持说,她的眼睛被那张纸糟蹋了,还装模做样地尖叫着,好像不单单是她的眼睛被糟蹋了一样,真狗日的怪!
  于是,那尖叫声引发了两帮人的争执。
  当时是2000年7月5号下午四点半,双牌坊的菜市还没有收摊。陈军这边带着小波和小刚,对方是三个男的加一个女的,他们在路中间的争执引起了小贩们的好奇,正是他们的好奇促使这几个人更加要保卫自己的尊严。
  于是,他们约定晚上七点半大贞节牌坊下再见。
  2000年7月5号,晚上七点半,在双牌坊片区的那个著名的大贞节牌坊下,聚集了二
  十多个人。2000年的时候,这帮孩子还不知道周杰伦是何许人也,不然准会每人带一条双截棍过来。虽然没有双截棍,但人手一根的木棒总还是有的。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两帮人挥着木棒互相砍杀也不是头一次了,关键是,对方有一个家伙捡起了一块大石头!关键是,石头砸向陈军的时候,小波挺身而出,替陈军挨了那么一下子。
  小波的血从头上流了下来。
  “本来”,打个架,流个血什么的也不是头一次了,关键是,那个砸石头的家伙手太黑,砸了第一下还要砸第二下。于是,他砸出的第二块石头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第二块石头砸到小波脑门的时候,陈军不知道从谁的手里接到了一根钢管——后来,在拘留所里,小刚说,这根褐红色、脏兮兮的钢管,象是从他爸爸的建筑工地上偷出来的,但小刚同时又发誓,决不是他偷出来并交给陈军的。
  陈军就用这根褐红色、脏兮兮的钢管打烂了那个家伙的脾脏、肝脏,打落了他换整齐才没几年的满口的牙齿。
  2000年7月5号过后一个月,陈军被关进了五营村。那个被他打得半死的家伙,据说经过抢救居然还活了过来,可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了。消息灵通的小刚说,那个家伙的父母很有办法,也许早就送他到外省避难去了。
  在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里面,除了被陈军打得半死的那个家伙以外,其他人都只是一些皮外的轻伤,只有那个被石头砸了两下的小波才出了大问题。
  小波姓张,长得黑黑的,个头不高,糙糙的皮肤,大家都说他长得像“秦俑”。
  和陈军一样,张小波的偶像也是刘德华。
  有一次,他偏要找有电视机和影碟机的理发店才肯进去剪头发,因为他想要把头发也搞成刘德华的那样。按照他的设计,理发店老板必须首先观摩刘德华演唱会的VCD,必须按照演唱会上刘德华的发式慢慢地给他修剪,这样才能把天皇巨星的完美造型分毫不差地“移植”到自己的头上来。
  2000年7月5号以后,直到今天,陈军就再也没有见过张小波,记忆里只剩下小波那张被石头砸得鲜血淋漓的脸。
  熊科长说,打架多不好啊,你看看人家张小波,“本来”很好的,可是为了你,被砸了两下就变成了傻子。你呢,“本来”也不错的,大家公认的聪明,可现在呢?成了这个样子!我呢,“本来”的理想是成为宇航员,登上月球,可我发现现在的工作更有价值……
  陈军“恩、恩、恩”完了以后,问,张小波醒过来啦?
  醒了,醒过来就变成了个傻子,成天在街上逛。
   陈军“恩”不下去了。
  就是这么一张小小的雪糕纸,让一个人进了少管所,另一个人差点死掉,还有一个变成了傻子。你说,邪门不邪门?
  后来,小刚到五营村来看陈军的时候,陈军提出,让小刚去找一找那张邪门的雪糕纸。小刚哈哈笑道,现在连双牌坊片区都拆了,大小贞节牌坊也都倒了,哪里去找什么雪糕纸。
  这也是陈军最后一次看到小刚,大拆迁好象把人们的记忆也拆迁了,双牌坊片区拆掉了,大小贞节牌坊倒了,哥们姐们的家都不在了,老邻居老相好都作鸟兽散了,没有人再记得陈军其人,双牌坊其事,还有那张邪门的雪糕纸。
  再后来,连陈军的爸爸也得急症去世了,他最后一次来看陈军的时候,告诉陈军,政府给了一笔拆迁费,我买了一套新房子,在汇东新区。
  四、下山
  羊年除夕很快就到了。
  早上8点,陈军准时走出了五营村的大门。
  离开五营村的时候,熊科长带着陈军去领了一打年货并叮嘱他要注意安全,因为据说山下的雾很大,行走起来并不怎么方便。
  王小龙的妈妈,由于神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最近几年都不可能再见儿子了,而王小龙也不愿意出去,所以他乐得在五营村里享受新年。王小龙看到陈军要走了,就很期待的说,等你回来一起过年。
  陈军觉得王小龙很可怜,“里面”有什么可等的?
  来的时候,陈军是坐车的,现在下山了,却得走路回去,不是队里没车送,而是不可能送那么远。陈军那年进五营村的时候,是夏天,而现在是冬天,虽然四川的冬天很暖和,但是穿夏天的单衫总是不行的,陈军没有自己的冬装,身上裹的这件大衣是去年冬天发的劳保服。
  虽然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雾,而且是下山路,但走起来却不轻松。
  刚开始的时候,还挺得劲的,看到圆圆的太阳挂在一个山头上,陈军就呼呼呼地冲上山去,看着朦朦胧胧的景色,心里只管高兴。但再走下去,就觉得累了,下山的路格外地长,陈军裹着大衣走了很久很久,从五营村里带出来的年货沉甸甸的,几次都想把它扔掉。
  在一个红色的大山坡上,他终于碰到了一辆肯搭载他的小货车。车子在山路上开得飞快,转过一个弯以后,司机说,小娃,你是从山上逃出来的吧?
  陈军笑了。
  司机又说,是不是啊?
  陈军忍住笑,说,是的。
  小货车开了很久,终于离开了山路,看到了乡间的鸡肠小道,听到了隐隐的犬吠声,田地边还烧着稻草梗,白色的烟很是好看。
   小货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陈军只得自己走了。
  临走前,司机说,小兄弟多保重,要注意安全。
  陈军哈哈地笑,师傅,我想问一下自贡天气如何?
  天气不好啊,每天都在下雾,而且到处都在施工,满城都是灰。
  陈军点头,恩、恩、恩。
  陈军爸爸的坟在城外的公共墓地里,这片墓地是新修的,还没有多少“顾客”光临。爸
  爸的那块碑,孤零零地耸在一个小土坡上,上面刻着“先考陈富贵之墓”,落款是陈军的名字。碑上的那几个字不比陈军写得好多少,这想必是舅舅在舅妈的“胁迫”下,为了省钱而酿成的恶果。
  坟前的青石板湿漉漉的,陈军跪上去感到很不舒服。他摆上两样年货,磕了三个头,放了一串鞭炮,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想起从前一家人清明节扫墓的情景来,那时,他只把扫墓当成一次野游,在父母磕头的时候,他却正盘算着别人家院子里的鲜鸡蛋和小狗崽子呢。
  “本来”,在五营村,一切都是与世隔绝的,谁死谁活的,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陈军与他们都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而现在呢,五营村暂时不存在了,回到了这个活人的世界里,陈军忽然发现,原来死人真的是“死”了的呀,在这个时候,他还真的有点伤心了起来。
  于是,陈军在爸爸的坟前许诺,一定要替他老人家去看一下那套还来不及搬进去住的新房子。
  五、进城
  陈军沿着铁路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铁路桥边,过了这条河就算是进到自贡市里面了。
  一团一团的浓雾从河的对面飘过来,陈军放眼望去,一片的渺茫,那个司机说得挺对的,
  自贡市里的雾可真够大的。
  市里的雾虽然大,但市里的年也总是要过的。
  贺岁游街的活动还是照常地进行着,锣鼓喧闹,龙队、狮子队满街流动,人们都涌到街边争相观看着。
  新年的气氛真是狗日的热烈!
   狗日的、狗日的……陈军拎着那打从五营村里带出来的年货,走在人群之中,被挤来挤去,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狗日的。有一次,陈军被挤到了三个女孩子的身边,她们的头发都是黄黄的、打着耳环鼻环、衣服裤子都又宽又大,脸涂得和水粉画差不多。——
  狗日的!这次陈军差点喊出口来。
  一辆接一辆的花车当街而过,模特队、洋乐队……这些都是陈军在2000年7月5号以前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狗日的真好耍,真热闹!
  要是没有这么大的雾,那就更好看了,更方便耍了。
  外面毕竟是狗日的好啊!
  六、今不如昔
  舅舅和舅妈同在一家厂子里工作,所以他们的家就在厂子里头。小的时候,妈妈曾带着陈军来参加过一场厂里的春节联欢会。
  舅舅的这个厂子,现在虽然是不行了,舅舅也下了岗,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全省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何况当年正处在鼎盛之时,厂里居然请来了张明敏,引得远近的居民都跑来听《我的中国心》,厂子里的职工和家属们都骄傲得不得了。
  陈军还记得,那次联欢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厂歌大合唱,全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激动得站起来一块放声大唱,声音大得地动山摇,每个人的脸都涨得绯红,那阵势煞是了得。
  陈军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由于舅妈看不上他们一家,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现在的厂区被外面的一些单位分割得七零八落,陈军走进厂门的时候,看到门卫间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如今,连厂内的小铁路也废弃了,“道口无人看守 请注意信号灯”的警示牌早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些衣着鲜艳的小孩在道旁放鞭炮玩。
  整个厂区都笼罩大雾之中,陈军凭着记忆摸索到了舅舅家的楼下。
  职工楼很热闹,拉家带口上上下下的人特别地多,麻将声、唱卡拉OK的声音在楼道里
  回荡。由于陈军裹着件劳保大衣、头发又少少的,自然引起了不少居民的注意,一些人家的狗,警觉得叫唤了起来。
  陈军和这些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倒并没有觉得什么,他只是注意到,这个楼道比记忆中的窄了许多,砖墙也旧了许多,来来往往的人也陌生了许多。
  七、厂区美人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舅舅家也在唱卡拉OK,虽然房门紧闭,但依然听得很真切。
  陈军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捆绑那打年货的塑料红绳把手勒得很疼,幸亏戴了熊科长送的那副手套,要不然,手就又要烂掉了。
  陈军摁了一下门铃,没有人答应,他正在考虑是不是摁第二下,门却“忽”地打开了,屋子里的歌声一下子冲了出来,把陈军吓了一大跳。不过,那个来开门的人,更是被陈军吓了一大跳,那个人就是舅妈。 
  舅妈是端着一只饭碗来开门的,当陈军“忽”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差点没把那只饭碗一口生吞下去。陈军的舅妈长得白里透红的,年轻的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厂区美人。那时,工人阶级地位高,舅妈家里有不少亲戚是工会的干部,身份自然又要高人一头,很多人都说,舅舅找到了这样的媳妇,那就要做一辈子的“软耳朵”了。
  现在,这个曾经的美人,就在她的家门口和陈军傻傻地对望着,有一刻,陈军忽然觉得特别滑稽,差点笑出了声来。屋子里好象有不少的人,打打闹闹的,折腾得欢。陈军被舅妈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他想起从前和妈妈一块来做客的时候,舅妈不让他们进门,非要他们换了拖鞋不可,陈军不肯,还挨了妈妈的责骂。
  他低头一看,门槛前依旧摆了一溜的鞋子。
  林锡华,找你的。
  “碰”的一声,陈军的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刚打开没多久的房门就被重重地摔上了。
  一股怨气从陈军心底烧了起来,他一脚踹翻了地上的那一溜鞋子,转身就要走,可“忽”地一声,门又开了,这回站在陈军面前的是舅舅。
  舅舅还是穿着从前的毛线衣,依然系着围裙,酒精染红了他脸,这一切竟让陈军产生了幻觉,以为妈妈就在自己身边呢。
  妈妈,我们回家吧?陈军几乎脱口而出!
  哦,是你啊。
  舅舅也是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似乎很想表示得亲热一点,可又不知道怎么表示。
  舅舅看到陈军长高了,发型和衣着都变了,他在想,这两年多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陈军变了,时间真是奇怪啊!而陈军看着舅舅,心里也在想,这两年多来,什么都改变了,只有舅舅没有变,时间真是奇怪啊!
  对面那家的房门开了一下,好象有不少的人进进出出的,舅舅好象有点紧张,你还拿了东西来了,有啥子事嘛?进来说吧。
  屋子里依旧很吵。
  爸爸,是哪个呀?
  陈军听得出来,那是表妹的声音,一个欠揍的声音,他一向讨厌这个长得很像舅妈的
  表妹。
  舅舅回脸朝那个“欠揍的”喊道,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
  陈军心里的怨气虽然被浇灭了,但看到舅舅还是那个德行,就很不高兴,递上年货,说,
  我只是请了假来看你们一下。
  舅舅说,你来就来嘛,拿啥子东西?
  陈军看到舅舅搓着手,想接又没有接,就说,我只是想问你一个事。
  舅舅说,你问啥子事嘛,就进来说嘛。
  屋子里有个男孩用麦克风叫着,姑父,你最喜欢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就要开始喽,
  你唱不唱啊?
  是啊,这是舅舅最喜欢的歌,也是妈妈唱得最好的一首歌。屋子里已经响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个旋律让门口的两个人都呆住了,怔怔地对视着。
   还是陈军先开口了,我就是来问一下我爸爸买房子的事情。
  舅舅说,哦,是这件事啊。 
  林锡华,你给我进来!——舅妈的声音把舅舅的脸染得更红了,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
  擦,朝屋里喊道,马上,马上,马上就来。可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盯着陈军的眼睛,似乎有点红红的。陈军实在是耐不住了,又把年货递了过去,舅舅,这个你先拿着。舅舅连忙推开,不要,不要,你等我,你等我一分钟。
  屋子里,舅妈催得很紧。
  “碰”的一声,门又被合上了。
  在门又一次被合上的那个瞬间,不知怎么的,陈军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年联欢会上众人齐唱厂歌的那个热烈场景来。
  他在舅舅家门前发了一会儿呆,直感到脸上有点凉凉的,一摸才知道是两颗泪珠子。
  八、新房子!
  职工楼前的斜坡被大雾笼罩着,台阶依稀可辨,陈军披着大衣拎着那打年货,闷着个脑袋快步地走了下来。台阶上,一个父亲正在给儿子擦鼻涕。陈军走过他们的身边,注意到那个小孩的手上擎着一只大大的红气球,在雾中特别地惹眼。
  小的时候,过新年,爸爸也给陈军买过红气球呢。
   附近不知道谁家又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很烦心。
  唉,陈军,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舅舅追了下来,你咋子就走了呢?来之前,应该打个
  电话嘛。
  陈军只又把年货向前一递,说,你拿着嘛,舅舅。
  舅舅还是推开,一脸的为难,我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的东西。
  舅舅是个老实人,推推让让的,把他的脸搞得更红了。陈军知道他的难处,其实他完全
  可以收下这打年货,等陈军一走就扔在垃圾筐里,这样既给了外甥面子又容易向老婆交待,但舅舅老实啊,老实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军只能说声舅舅再见,转身走了。可舅舅又追了上来,掏出一张纸给陈军,这是你爸
  爸买的房子,你看一下,这是收据。陈军展开那张皱皱的纸,果然是一张收据,上面有一行字:汇东路东段16号801室
   
  汇东路东段16号801室!
  这就是爸爸临终前买下的房子?
  爸爸,我没有白白地在你的坟前磕头呀!陈军看到这张被舅舅叫做“收据”的纸,就象又看到了爸爸那双粗糙宽大的手,那双手经历过田间的劳作,驾驶过“摩的”,搬运过建筑材料,把持过屠宰场里的杀猪刀,推过运货的独轮车,也扇过陈军无数个耳光子,又给他送了将近两年的衣物和食品,可如今,那双手却已在泥土之下冷却了。陈军手里捏着这张纸,好象又触到了爸爸的手,心里一酸,赶忙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舅舅掏出两百元 钱,想给陈军,却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只能喊道,陈军,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就回来住哦,打电话哦。电话号码是2130226!听到没的?2130226!听到没的?2130226……
  舅舅在台阶上一直喊一直喊着,陈军什么也听不到,只管走远了去。
  九、水晶吊灯
  马路上还是雾气蒙蒙的,在斑马线前,很多行人等候着过马路,人们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年货,小孩子们都穿得很鲜亮,大概想到马上就有压岁钱可拿,所以个个都乐得开了花。
  陈军也挤在人堆里,眼睛直勾勾的,人木木的,手被年货的包装绳勒得生疼的,却也没有感觉到。此时,他的魂灵早就钻进了即将看到新房子里,准确地说,是先钻进了小刚的家。
  小刚就是那个不肯帮陈军找那张雪糕纸的屁娃,他的爸爸是个包工头,那年,他家里搞了一次大装修,虽然住的是双牌坊的老房子,但却装上了水晶吊灯,铺了打蜡的地板,连“餐厅”里都摆上了西餐桌。有一次,陈军在他们家吃饭,小刚的妈妈坐在西餐桌的那一头给他夹菜,而坐在这一边的陈军不得不站起来,伸直胳膊,才勉强用盘子接到一块回锅肉。
  陈军在想,爸爸买的新房子会不会也象小刚他们家的那样,有一盏水晶吊灯呢?
   公交车站上,有很多人在那里候车。陈军对着站台上的地图,找到了汇东新区的位置,又算了一下价格,发现两年多来,交通费翻了一番。
   汽车进站了,还没等停稳,人们就往门口挤,争夺着有利的地形,两年多来,这一点倒是没有改变。车子里,依旧是人贴着人,一个中年男人拎着几盒“脑白金”,贴在陈军的边上,那个包装盒的边角刮到了陈军手上的冻疮,疼得他咬紧了牙关。
   汇东新区是高新区,只要看看那些小区入口处的电动拉门,就可以知道那些房子的住户大多是有钱的人了。不管怎么讲,毕竟还是大拆迁好啊!没有大拆迁,象陈军这样的家庭,几辈子都不可能从双牌坊搬进象汇东新区这样的好地方。
  汇东路东段16号,真不好找。新的小区,新的马路都还没有来得及挂上门牌和插上路
  标。陈军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了15号,那马路对面就应该是16号了!
  冬雾障人眼,在马路的那一边,有一座很漂亮的高层建筑,但是看不太真。陈军的心咚咚地直跳,难道那就是我要找的“新家”?爸爸可很真会挑,房子看上去很不错呀。
  十、“801室是总统套房”
  吕二娃从部队退伍半年多了,可今天却是第一天上班。
  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虽然只是干个小保安,而且完全没有在武警中队时来得那般威风,但是能得到这么份工作已经得谢天谢地了。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即便今天是年三十,吕二娃也只得心甘情愿地站岗放哨。
  半年来,他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部队作风,清晨6点出操,今天当然也不例外。跑完步以后,吕二娃穿上了新发的蓝色制服,带上了大沿帽,正了正帽徽,系上“风纪扣”,束上宽腰带,擦亮了黑色的皮鞋,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部队里。
  临上岗前,吕二娃又将警棍规规矩矩地别在了腰上。
  今天的汇东大酒店实在没什么需要“保安”的,客人很少,酒店也没安排什么特别的工作,该挂的条幅和红灯笼早就挂了,该做的清洁也早就做完了,过年了嘛。
  但是吕二娃还是把腰板挺得溜直,步伐稳健地在酒店附近巡视,虽然雾不小,但是凭着经过严格训练的眼睛,他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对酒店安全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的。
  陈军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吕二娃在马路对面等着他,他只知道马路的对面就是汇东路东段16号,那是爸爸给他买下来的新家。
  远远的,吕二娃就发现了陈军这个不安全“隐患”,他见陈军穿着蓝色劳保大衣,手上拎着一打什么东西,看头发的样式,像是个两劳人员,就高度地警觉了起来。当陈军兴冲冲地穿过马路往酒店方向过来的时候,吕二娃更是摘下了腰间的警棍,严阵以待。
  陈军怎么也不敢相信,矗立在自己面前的这座建筑叫做汇东大酒店。他围着这个奇怪的大酒店转了一圈又一圈,实在是看不出,爸爸有多大可能花钱买下这座酒店来。
  而吕二娃看见这个穿着劳保大衣的小家伙在酒店前后晃来晃去,表情奇怪,就知道其中有蹊跷,又见他掏出一张小纸条来,好象是核对着什么,就远远地观察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并握紧了手上的警棍。
  陈军在酒店门前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吕二娃都开始怀疑他是精神病人了,他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进到这个酒店里去看个究竟。
  吕二娃见陈军一抬脚,居然还要往酒店里闯,那还了得!
  站住!站住!
  吕二娃大声喝住陈军。
  过来!
  他双手往腰里一插,拿出了带新兵的派头。陈军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人叫自己过去,只得必恭必敬地走了过去。就在陈军毕恭毕敬地走过来的时候,吕二娃已经可以确认了陈军的身份了,根据他的年龄,他一定是个少年犯。
  吕二娃继续“训”他,你要干什么?
  陈军说,我想问一下,这里是不是汇东路东段16号?
  难道他是来问路的?就这么简单?吕二娃记得酒店确实是16号,但是很奇怪,为什么
  要问酒店的门牌呢?就说,不错,你要找谁?
  陈军说,我爸爸以前买的房子就在这里。怎么变成了汇东大酒店了?
  吕二娃一时迷糊了,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这是我第一次上班的单位,是一家四星级的
  大酒店,怎么会是别人买下来的什么房子呢?他只能指指镶在大楼上的几个大字说,噢,对
  啊,是汇东大酒店啊。
  陈军一脸怪诞的表情,这里有没有801室?
  狗日的,18层的汇东大酒店当然有8楼的喽,当然也有801室的喽,居然有神经病跑
  来问这样的问题,吕二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问801,有啊,801室是总统套房。我们这里
  是接待客人的酒店,不对外出售房间,只可以租用,你搞错了!
  听吕二娃这么一说,陈军急得吼了起来,不可能!
  听到陈军一声不可能,激得吕二娃也吼了起来,啥子不可能!
  陈军把收据给吕二娃,你看嘛,上面写的就是这个地方!明明写的就是啊!
  吕二娃看了一下,这确实是一张房产购买收据,是一家叫“人间天堂”的房产公司开的,款额是30万,署名人是陈富贵,纸上还有一个地址:汇东路东段16号 801室。
  吕二娃问,你是陈富贵吗?
  陈军说,我不是,那是我爸爸,我叫陈军。
  吕二娃偷偷地掐了自己一下,发现并不是在做梦,就更糊涂了,问,你有身份证吗?
   陈军说,我没有。
  吕二娃本来想把这个叫陈军的小家伙抓到派出所去,可是看到他一副可怜样,又有些不忍心,就想把他吓吓跑算了,便“忽”地举起了警棍,你没有身份证,还跑来胡搅蛮缠?还不快滚! 
  在警棍举起的一瞬间,陈军的眼里流露出了恐惧,习惯性地抱着头在原地蹲了下来。一些过路的人,好奇地停下了脚步,都想看看在这家有总统套房的大酒店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二娃觉得这个叫陈军的小孩有些可怜,也不想让他一直蹲在酒店的门口,就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好了,走吧,你找错地方了。
  陈军说,不,我不走!
  陈军最终还是走掉了,吕二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委。在今天这个大雾弥漫的年三十,看到陈军带着一脸的悲伤和不甘离开的时候,吕二娃心里忽然一阵发紧,他想起小时侯有一个和自己很要好的玩伴,长得和这个小孩很相象,可是现在已经被枪毙了。
  十一、人间天堂
  陈军灰溜溜地离开了汇东路东段16号,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才有的灰溜溜的感觉,很难受,就和这冬雾一样,湿漉漉、沉甸甸、阴森森的,到处都是,无法摆脱。
  2000年7月5号以前,甚至2000年7月5号以后,在五营村里的这两年多来,陈军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在汇东路东段16号的门口,当那个保安把棍子举起来的时候,他本能地蹲了下去,他以前也这样蹲过,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委屈过,以前蹲的时候,心里从来都不害怕,这次居然害怕得很。狗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军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卖电话卡的小贩,在电话亭前摆了一只电喇叭,IP卡、201、铁通卡、上网卡、手
  机信号卡……
  陈军拿起了电话听筒,拨通了114,喂,我想问一下人间天堂房产公司的号码。陈军记
  下了那个号码,但打不通。他就又拨了一遍114,喂,我想问一下人间天堂房产公司的地址。
  人间天堂房产公司的门口 ,一个父亲正在和儿子放烟花玩。
  陈军刚要进门,小孩的烟花却跳到了他的鞋面上,父亲连忙拉过小孩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孩却嘻嘻的笑着。
  陈军想起小的时侯,每次打完架,爸爸也是这样,要揪着他去挨家挨户地道歉。可现在呢,爸爸已经变成了公墓里的孤坟了,公墓里的孤坟啊……
  房产公司里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女人在看报纸。男人在打电话,你想买房子啊,很好啊,我们公司正在搞新春房屋优惠销售活动,你要买的话,就这几天了……
  陈军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先看了看男人,男人没有看到他,又看了看女人,女人也没有看到他。陈军就走到女人的面前,我想问一下房子的事情。
  女人吓了一跳,房子的事情?你多大了,你要买房子啊?
  陈军说,不可以啊!
  女人看到这个小孩很横,也很奇怪,就瞟了一眼那个男人。男人还在打电话,你哥们现在哪里发财呦?哦,哦,哦,那不错,那不错……
  女人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陈军说,我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请你看一下这个。
  女人接过陈军给她东西,这是一张收据。
  陈军说,那是我爸爸去世以前办下来的。我刚才去看过了,变成了汇东大酒店了。
   女人说,不可能!
  陈军说,啥子不可能!
  女人很害怕象陈军这种剔了头发、穿着劳保大衣的人,有个小姐妹和她讲,千万不要得罪这种人,不然,轻则失财,重则失身。
  女人就走到男人的身边小声说,曹经理,你看又遇到了这种事,尽是这种事。
  男人还在打电话,淑芬还好吗?千金呢?我的娃儿,我的娃儿不得行……他看到女人的手上拿了一张收据,一脸的慌张,你有啥子事情处理不了的?按照我的吩咐去处理就行啦,去处理就行啦!
  按照你的吩咐去处理就行啦?那你来处理呀!这个烂摊子事,已经闹了大半年了,汇东路的房产项目是前任经理和市里一起搞的,搞了一半,前任经理居然携款跑了,搞什么搞?搞得市里措手不及,幸亏汇东集团愿意接手继续搞,把民宅项目搞成了酒店。可是后遗症就搞大了,全得要房产公司来擦屁股,屁股擦了有大半年,现在刚清静了没半个月,怎么又冒出来了?这件搞不完的狗屁事!
  女人向陈军陪着笑脸,我说幺弟,你看这都要过年了,我们马上就放假了,你看这样行不行,等这个年过完了,我们一定帮你办好。
  陈军叫了起来,不行!不得行!你们这样,让我到哪里去住啊?不行!
  女人这回被彻底地吓倒了,狗日的,我不管了。
  女人走到男人的身边,把收据往他面前一扔,远远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男人还没有把电话打完,好啊,好啊,改天我们聚一聚,改天我们聚一聚。
  终于打完了,搁下听筒,男人拿起收据看了一眼,你是干什么的?
  陈军说,我是来要房子的。
  男人说,你来要房子,我就要给你啊?你是这个什么陈富贵吗?
  陈军说,你看我是不是?
  男人说,我看不是。
  陈军说,他是我爸爸,这个房子是他去世前买的,现在成了汇东大酒店了!你们要赔我!
  男人说,我跟你说,第一,这只是一张收据,没有法律效应。第二,这张收据是分公司开的,现在分公司早就注销了。第三,你不是购房者本人,没有权力来要房子。
  陈军说,你胡说!我是陈富贵的儿子,怎么没有权力,反正你们要赔我。
  男人说,你把户口本拿出来。
  陈军说,我哪里有什么户口本。
  男人“忽”地站了起来,你连户口本都没有,凭什么说你是他的儿子,凭什么到这里来!
  陈军说,我不管,收据上写着的是,就是!
  男人说,你胡扯!滚、滚、滚!
  陈军被男人往门外推。
  你把收据还给我!
  收据?你要收据有啥子用?
  我要告你!
  告我?法律上根本就不得认!
  你们狗日的等着!
  等着就等着!我等着你,你想干什么?屁娃!
  陈军从“人间天堂”出来,气得头都快要炸开了。
  “噼里啪啦……”那对放烟花的父子还在门口,不过他们现在放起了鞭炮。
  陈军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地上一小串刚开始爆的鞭炮,“忽”地甩进了“人间天堂”的窗口。伴随着鞭炮的炸响,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叫骂 ……
  
  十二 、变了,什么都变了
  陈军以为他这一趟回来,是可以回顾历史,展望未来的。可是到头来,却真切的发现,狗日的历史早就烟消云散了,未来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更要命的是,原本那个叱咤风云的陈军已经彻底地融化了,蒸发了。
  熊科长送的那副手套和陈军的手掌心,都被烧出了一片焦黑,那是刚才甩鞭炮的时候给炸出来的,陈军当时没有感觉,现在却疼疼的。
  站在一座新修的立交桥上,看着冬雾一点一点地消散开去,陈军在想,变了,什么都变了。这座立交桥从前是没有的,从前这里就是双牌坊片区,双牌坊片区就是因为这座立交桥而被拆迁的,双牌坊片区被拆迁了,人们的记忆就一块被拆迁了,狗日的,我恨拆迁,我恨这座立交桥!
  一时间,陈军居然怀念起五营村来了。
  改变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的人因为置身于改变之外,而没有随着改变而改变,这样的人不会很多,也不会很少,比如说陈军。
  陈军就是因为五营村而置身于改变之外的人。他从前很喜欢看一部叫《英雄本色》的香港电影,狄龙在台湾坐了三年的牢,小马哥的腿被打断了,一切都改变了,但他们照样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陈军现在也很想“拿回”,但是眼前却一片模糊,无从下手,心里发虚。
  现在让陈军心里发虚的东西随处可见,比如,那个汇东大酒店,比如,这座新修的立交桥,比如,一座座林立的建筑高塔,比如,商场外巨大的电视墙,比如,自动投币的公交车,比如,遍街都是的房产推销员,比如,踩着旱冰鞋“嗖嗖嗖”飞过身边的时尚一族,再比如,姑娘在冬天的短裙下露出的雪白大腿……
  陈军时时刻刻都被这些东西诱惑着、嘲笑着、欺骗着、排斥着、压迫着。他走在这些东西所组成的城市里,抬不起头来,迈不开步子,累得直喘气。
  “本来”,“本来”多好啊!只要五块钱就可以买到三双袜子两条内裤一把菜刀,或者可以喝十碗冷饮吃五碗凉面再加一捆甘蔗。只要陈军一呼,就会有百应,一群哥们打电游、吃串串、喝啤酒、抢零花钱、泡妹妹,横行于双牌坊、打狗凼、马房街、簸米湾一带,多威风!
  而如今,双牌坊变成了立交桥,打狗凼变成了步行街,马房街变成了东方广场,簸米湾变成了春天花园
  变了,什么都变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陈军掰着手指一算,自己离开五营村只有6个小时,却象是过了6年。狗日的,还是王小龙说得对,果然是“外面”不如“里面”,我陈军佩服你。
  十三、活化石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其实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存有几颗昨天的活化石的。比如,在双牌坊立交桥的下面,就还有很小的一个片区到现在还没有被拆除。旧岁的最后一道阳光穿透了雾霭和立交桥,把这片小小的活化石给照亮了。
   在这里,一些人家才刚刚吃完除夕中午的“过年饭”,一大家子一大家子的,正在收碗筷和桌椅。陈军就在这些过新年的人群中间穿行,看着一排一排的老房子,踩着脚底下的青石板路,嗅着空气里熟悉的闻道,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舒服和自在。
  有好几次,陈军看到人家在给祖宗磕头,他也差点冲上去磕几下,看到人家在给小孩子包红包,他也差点凑过去要下来,看到人家在串门送礼,他也差点把从五营村里带出来的年货给送出去。
  “我右拳打开了天化身为龙………”一辆唱着“周杰伦”的摩托车“嗖”地驶过了陈军的身边,就象是法拉利闯进了农田。
  狗日的,陈军回脸狠狠地瞪了那个摩托车手一眼。咦,那个摩托车手好象也在瞪自己,狗日的,你还敢瞪老子!陈军索性转过身来,我倒要看看你龟儿子长什么样子。
  呦,那辆摩托车居然还开了回来,“全世界的表情只剩下一种,等待英雄……”摩托车带着这句歌词在陈军的面前停了下来。
  陈军!
  这个家伙还叫出了陈军的名字!
  陈军看到他摘下头盔,笑嘻嘻地和自己打招呼。
  小刚?
  两年没见,小刚的头变得圆圆的,而本来圆圆的眼睛反倒变得细长细长的,竟然还穿上了西服,打着领结!
  小刚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啊?不是没这么快出来的吗?陈军说,我是逃出来的。小刚说,你太得行了!陈军说,我不行的,没你行。小刚说,你不要怪我后来没来看你,主要是我家里管得严,再加上要帮老爸做装修的生意,忙不过来。陈军说,我不在意的。小刚说,你在意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陈军说,我来看看老房子。
  小刚说,你傻啊,早就拆完了,就剩下这一小块了,下半年也要拆掉。陈军说,我觉得不好。小刚说,你有病,拆了老的搬新的,我来做装修,各取所需,多好!
  陈军说,你对,你对。
  小刚说,你爸爸不是买了新房子了吗?你回去看过了吗?陈军说,我不想去看。小刚说,
  你不想去看?为什么?陈军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
  小刚说,你对,你对。
  两个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刚看到陈军手里提着年货,就说,明明提了东西,还不去送给你爸爸?你看,我就是
  去拜年的呢。
  陈军这才注意到在小刚的摩托车后座上,礼物堆得很高,就说,我没人可送,要不你就替我一块送了吧?
  小刚说,好啊,多多益善。
  “啪嗒”陈军把年货扔到了小刚的车上,说,你娃儿发财了哦。小刚说,可不是,现在自贡到处都在盖房子,生意好做得很啊。陈军说,等我有了钱,有了房子,也找你来做装修。小刚说,没问题,尽管找我,咱们兄弟一场,咋子也不会给你用歪货的,这是我的名片。陈军接过来一看,新时代装潢公司。
   小刚说,你见过小波吗?
  陈军说,没有。
  小刚说,他家里人都搬走了,他不肯走,就住在前面,不如去看看他吧。
  陈军说,恩,恩,恩。
  小刚说,我还赶着去拜年,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再见。
  十四、两只小蜜蜂
  对于陈军和张小波来讲,生活被一张雪糕纸分切成了两段,一段是2000年7月5号以前的,另一段是2000年7月5号以后的,一段是在天上飞的,另一段是在地下爬的,一段是燃烧的火,另一段是寒冷的冰。
  2000年7月5号以前,他们一起发疯、一起打架、一起泡妞,2000年7月5号以后,他们又一起被抛弃,置身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之外。
  在今天这个年三十的下午,立交桥下这片小小的活化石上,他们又相遇了。
  陈军远远地站在小巷的口子上,雾已经散尽,阳光很明亮,在他视野的远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就是张小波。
  小波坐在一扇门前,正透过一颗蓝色的玻璃弹子,望着天空出神。陈军悄悄地靠近他,轻轻唤道:小波,张小波……
  小波放下手里的弹子,扭过头,看着陈军。
  陈军盯小波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陈军看到了夜色笼罩下的大小贞节牌坊,看到了夏天火红的太阳,看到了野炊时的篝火,看到了姑娘飘动的红裙,看到了点燃的烟头,看到了滚动的足球和学校的操场……
  陈军提高嗓门唤道:小波,张小波……
  可他却发现小波眼睛里面的景物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贞节牌坊、太阳、篝火、红裙、烟头、足球和操场……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陈军有些着急,小波,小波。
  小波忽然放声叫道,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
  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老太太,问,你是谁?你找谁?陈军说,我是陈军,我找张小波。老太太说,你已经出来了?陈军说,我没有出来,只是放假。
  老太太说,你来看他,这很好,小波的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没人管他。他们在这儿的家早就搬完了,小波一直不愿意去新家住,所以经常跑到我这儿来。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小波哇哇地叫着,拍打着胳膊,一溜烟地跑走了。
  陈军愣了,老太太推他一把,说,快追,小波不识路的。  
  小波在前面跑,陈军在后面追,小波不识路,陈军也不识路。 
   小波跑过立交桥,陈军也跑过立交桥,小波跑过步行街,陈军也跑过步行街,小波跑过东方广场,陈军也跑过东方广场,小波跑过春天花园,陈军也跑过春天花园。
  小波跑进一个住宅小区,陈军跑不进去了,在小区门口弯着腰喘气,狗日的傻儿,跑得比老子还快!
  小区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扇门和窗,每一幢房子竟然都长得一个模一样,陈军拖着步子,没转一会儿就迷路了。
  他喊道,小波,张小波……实在走不动了,喊不动了,就找了个石凳子坐了下来。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嗖”地一声,小波从陈军背后跑了过去。
  妈呦,陈军只得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十五、咕噜噜……
  小区前的一片空地上,两个小孩起劲地踢着一只皮球。张小波远远地站着,看着。
  陈军“呼哧呼哧”地赶了过来,看到小波已经站定了,才松了一口气,拖着步子,走到小波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陈军觉得,现在的小波离自己很远很远,离2000年7月5号以前的那小波也很远很远。
  陈军回想起,在操场后面的那个小厕所里,他刚开始学抽烟的时候,被烟子熏得睁不开眼睛,小波就说,你个傻球,你要这样叼着烟,眼睛才不会被熏到。陈军就学着小波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果然,熏不到眼睛了。陈军就问,你个龟儿子是跟谁学来的?小波说,那还要学,看看电视就会了。
  空地的一边有个小杂货铺,陈军过去买了一包金红塔和一只打火机。
  “啪嗒、啪嗒”他在小波身边点燃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小波似乎听到了,转过脸来,陈军抽出一根烟,递到小波的面前,过了很久,小波都只是痴痴地望着,丝毫没有接过去的意思,陈军的胳膊都举酸了,不得不放了下来。
  咕噜噜……
  一只皮球滚到了陈军和张小波的脚下。那两个踢球的小孩跑了过来,想把球要回去。小波一弯腰,拣起了皮球,捧在胸前,痴痴地看着。陈军不知道小波在想什么,又要干什么,心里一阵子的难受。
  “嗖”地一声,小波飞起一脚,把球给踢了出去。
  “哐当”——对面一户人家的玻璃窗碎了。
  两个小孩看到玻璃窗碎了,就惊恐地看着小波,而陈军也惊恐地看着小波,可小波他却
  不动声色,依旧痴痴地,好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窗子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叫骂声:妈呦,哪里来的娃儿,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两个小孩没命似的撒腿就跑。
  看到两个小孩撒腿跑了,陈军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身就逃,可没逃出几步,却发现小
  波并没跟过来,竟还痴痴地站在原地,他只得回转来,一把拽走了他。
  十六、老子是龟儿子  
  陈军拉着小波逃出了小区,逃过了春天花园,逃过了东方广场,逃过了步行街,逃到了
  立交桥上。
  陈军实在逃不动了,站在“祝贺双牌坊立交桥新春献礼工程顺利完成”的横幅下喘着粗
  气,过了半天,才想起张小波来,回头一看,那个傻子又把那颗玻璃弹子放在眼睛前面,正
  看着自己呢。狗日的,陈军一把夺过那颗弹子,你个傻儿,你还认识我吗?你就知道跟着我,
  我要是存心害你呢,你也跟着跑啊?小波冲上来夺,陈军把弹子举过头顶,就不给你,就不
  给你!
   小波跳了几下,够不到,就跑开了,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
  立交桥上摆放着一些施工时遗留下来的警示牌和路障,小波就绕着它们一圈一圈地跑,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
  陈军放下胳膊来,看着小波跑动的身影,骂了一句,龟儿子!又骂了一句,龟儿子!又
  提高嗓门,骂了一句,龟儿子!
   小波还是不停歇地跑着。
   陈军“忽”地冲了过去,飞起脚来,“咣当……咣当”几块警示牌和几个黄色路障立时
  躺翻在了地上,陈军巴不得自己就是那些躺翻在地上的东西,这样才能把欠小波的债给还上
  一些。
  陈军气得呼呼直喘,看到小波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小波说,你到
  底认不认识老子?你现在知道老子是谁了吗?
  小波发了半天的痴,蹦出了一句,你是龟儿子。
  对、对、对,老子就是龟儿子!老子就是龟儿子!陈军笑了起来。
  陈军与张小波在立交桥上转悠着。是的,陈军恨这座立交桥,不过,他现在很有兴趣
  把这个“仇人”的面目好好地打量一番。
  这个大“仇人”共有四座庞大的引桥,分上下两层,中间一个巨大的转盘把交通线路牵引在了一起,气势之雄伟,在自贡市是空前的。陈军带着小波踩在“仇人”的脊背上,对它开始有点欣赏了起来。
  一年半以前,拆迁办的王主任手里端着一碗米酒,站在大贞节牌坊下,嘴巴对着一只硬壳纸卷成的“喇叭”,说,我代表市政局局长、书记来告诉大家,老街居民的夙愿——双牌坊立交桥工程是市府近十年来最重要的市政建设项目,振兴古都,发展自贡,有赖于各位申明大义的伟大举动,感谢大家了!
  一年以前,王主任成了王局长,他手里握着一把铁铲,站在一片废墟上,嘴巴对着一只电喇叭,说,我代表市长、市委书记宣布,自贡人民的明星项目——双牌坊立交桥工程正式开工!
  三个月以前,王局长成了王副市长,他手里捏着一把张小泉剪刀,站在柏油路面上,嘴巴对着十几只电视台的麦克风,说,我代表省长、省委书记宣布,四川人民的骄傲——双牌坊立交桥工程提前三个月正式竣工!
   陈军一抖手,烟屁股“嗖”地被弹到了桥底下。烟屁股着陆的地方,正好就是以前陈军洗澡时放拖鞋的那个位置,一辆桑塔纳“呼”地从那个位置上碾了过去,接着是一辆大卡车,再接下来是公交车、工程车、出租车……
  你看到没有,那里原来是我洗澡时放拖鞋的地方,你有一次把清油抹在了我的鞋底,差点没把我给摔死。陈军把那个位置指给小波看,小波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军,说了一句,龟儿子。
  陈军露出微笑,拍拍小波的后脑勺,说得对!再说一遍。
  龟儿子。小波又说了一遍
  十七、双牌坊旧事
  大拆迁是头等大事,大修建也是头等大事,总会有很多的人来关心,来参与,但在这
  些头等大事大功告成了以后,接下来的二等、三等的大事,就往往不再那么重要了,就是可以“再说”的了。
  比如,在双牌坊立交桥下的某个隐蔽处,成堆成堆地垒着建筑废料和垃圾,运走这些东西,就是可以“再说”的一件事情。
  不过,“再说”也有“再说”的好处,能使陈军在这里发现老房子的窗框就是好处之一。
  这些木头的窗框虽然已经腐朽了,但依旧贴着陈军喜欢的那几张粘纸,那是几张刘德华的剧照。陈军摸摸窗框上的缺口和印痕,耳朵里出现了两个声音:娃儿怎么把窗户都给撬了?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快要下雨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狗日的娃儿去偷游戏机里的钱,关他在家里都关不住,让他死在外面好了!——这是爸爸的声音。
  小波捡了一只红色的破书包,背在背上跑来跑去。陈军看着眼熟就说,小波,把书包拿过来给我看看!
  张梦娟——当陈军在书包背肩带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似乎就和这些烂窗框一样,张梦娟这个名字出现在这样一堆垃圾废料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陈军泡过的马子很多,被他泡上手的也有很多,但张梦娟却是陈军的“老相好”,而且陈军的“老相好”只有一个,那就是张梦娟。
  要说“老”,那就真的是很“老”了,一直可以“老”到妇幼保健医院的待产房里!
  十七年以前,陈军的妈妈和张梦娟的妈妈在同一天被送进了待产房,又几乎在同一个时候生下了陈军和张梦娟。陈军他们家住在大牌坊街,张梦娟他们家住小牌坊街,从进医院直到陈军出生为止,陈军的爸爸陪了妈妈整整两天,而张梦娟的妈妈却从来没有人来陪过。
  虽然一家住在大牌坊街,一家在住小牌坊街,隔不了几条巷子,但陈军家和张梦娟家素无往来,只是听说过,张梦娟的妈妈在小牌坊街的口碑不是很好。她是从农村出来的,由于读书刻苦,后来去了北京上大学,学的是师范,回来后在中学教语文,她父母为了给她的哥哥凑钱办婚事,就把她嫁到了双牌坊。她的丈夫是个患有癫痫症的半废人,成天就知道泡茶馆、打牌、喝酒、看热闹,仗着祖上开了几代的杂货店,留下了一笔钱,就取到了这么个女大学生。
  女大学生现在是张老师,每天都去学校带学生,但回来后还要遭半废人的责骂,甚至拳脚。深更半夜,街坊邻居总能听到张老师的呜咽,和半废人的叫骂,日你的妈,你再回嘴,老子马上到你家去,把你家的那头牛都给日了!张教师每天去学校之前,都要用胭脂和粉遮盖掉脸上的青肿,去楼道里捡回被丈夫丢出去的课本和教具,再吃上几片止疼药。
  小牌坊街有不少人家的小孩就在张老师的学校上学,还有几个就在张老师的班里,他们回来讲,张老师经常讲错课,第二节课的内容和第一节的是一样,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下了课,从来不和学生讲话,是个很怪的人。
  就这样过了三年,期间,半废人发了十多次的病,每次都非要送进医院去抢救,才保下了性命。期间,张老师迷迷糊糊地送走了第一届的学生。
  张梦娟跟她妈妈的姓,张梦娟的爸爸现在在哪里,这还是个谜。
  但在十七年前,有一点,是小牌坊街的居民们都看在眼里,挂在嘴上的,那就是张老师突如其来的变化。从第四年开始,就再也没人听到过张老师的呜咽,只有半废人整夜整夜的咆哮声和摔东西的声音在老街老巷子里回荡,因为从第四年开始,张老师就再也没有到这个家里过过夜。
  孩子们回来都说,张老师的课是越讲越好,有一次讲《城南旧事》时还唱了一段,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没想到张老师唱歌这么好听,没想到张老师唱歌的样子这么好看,很多男孩子回来后都这么说。
  那个女人在外面有男人啦!这句话象秋天的蝗虫一样,迅速飞遍了小牌坊街的每一个角落,没几天整个双牌坊片区的人都听到了。有一个孩子说,他亲眼看见张老师和一个男人手拉手在釜溪河边说话,那个男人就是他们的体育老师。
  话传到了半废人的耳朵里,他嘿嘿地冷笑着说,伤风败俗!
  伤风败俗!——这四个字就像是蝗虫撒下的粪便,掉在了大小贞洁牌坊的顶上,掉在了双牌坊每一户人家的饭里和汤里。家长都拉着自家的小孩说,不要和那个女人讲话,小心被她带坏了,大人们在街上碰到那个女人,都避之不及。
  后来,张老师的单身宿舍出了件大事,半废人带了一拨娘家的兄弟把那个体育老师从张老师的床上揪来起来。两个人都被暴打一顿。不仅被暴打,学校领导还说,张老师和朱老师的问题,我们会处理的。
  很快“处理”就下来了,张老师被停职检查,朱老师被开除出教师队伍。
  后来,张老师和半废人正式离婚了。朱老师说,他要到省里去告半废人和学校,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张梦娟出生了。
  十八、老相好
  张梦娟出生的时候,在妇幼保健医院的待产室里,陈军的父母帮助了张老师,于是两家人在十七年前就是“老相好”了。
  陈军和张梦娟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们自然也是“老相好”了。张梦娟从小就是个乖学生,从心眼里看不起陈军。陈军一贯是个小山大王,也从心底里看不惯张梦娟。
  上幼儿园的时候,陈军趁着午睡到处去扒小女孩的裤子,有一次扒到了张梦娟,没想到她早有防备,一把捉住了陈军的手,结果,老师罚掉了陈军参观恐龙馆的资格。
  上小学的时候,陈军读不来How old are you,张梦娟在他的书上写下“有啊瞥个”,老师抽陈军起来念How old are you,陈军照着“有啊瞥个”,念道You are pig,结果,被老师当众赶出了教室,并把他从校足球队开除,以示严惩。
  上中学的时候,女生流行背红色的书包,陈军把张梦娟的书包和别人对换了一下,以致张梦娟第一次没能完成作业。在张梦娟抹眼泪的时候,陈军又假装来做好人,找来毛笔和墨汁,在张梦娟的书包肩带上写下“张梦娟”三个字。结果,被众哥们看见,拍手起哄道,老相好,老相好!
  一次摸底考试,张梦娟没有考好,陈军在外面逃夜的时候,路过张梦娟的家,听到了她的哭声。于是,他溜进学校办公室,把还没有批改的考卷全部扔进了釜溪河。
  陈军最后一次见到“老相好”张梦娟,是在2000年7月5号那一天,傍晚时分,陈军去小牌坊街召集人手,张梦娟将一根红绳塞到陈军的手里,说,这是个幸运符。可惜,后来的架打得实在太猛,打掉了陈军拴在手腕上的那个符。
  夕阳斜照,陈军高高地坐在垃圾堆的顶端,抽着烟。
  小波背着那只红书包,叫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绕着垃圾堆来回地跑着。
   也不知道张梦娟现在怎么样了?在哪里?陈军眯起眼睛想着。
   小波从垃圾堆里踢出一只破足球来,一边带着球,一边叫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 
  陈军“忽”地从垃圾堆上跳了下来,说,小波,我们回学校踢球去吧!
  十九、跟着陈军混
  学校在张飞庙的后面,仗着张三爷的荫蔽,校区一直得以保留。
  夕阳很快就消退了,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薄薄地又下起了一层雾。远一些的地方和近一些的地方,“噼噼啪啪”的鞭炮和烟花的声音越来越稠密。
  路人都行色匆匆,学校门口更是冷冷清清,用水管焊接成的大门紧锁着,陈军拍了
  

2004-11-21 19:06:48  胡蝶 (北京)

  在心头用四川话念完了。
  很轻松的笔调,实际上很不轻松。
  一边流鼻涕,眼睛竟然还是湿润了。
  可是,我们能够怎么样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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