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前世今生

　　我第一次喝咖啡、吃蛋挞，都是因为从前的好朋友M。
　　咖啡是雀巢或者麦斯威尔我已经记不得，总之是1+2袋装的那种没错。平凡而廉价的褐色液体，并不确定是否如同传说中去困解乏。又因是袋装，连色彩浓淡都早由糖奶咖的既定比例决定，没有惊喜，没有意外。一口喝下去，奶味、糖味、咖啡自身酸涩味鱼龙混杂，迟迟粘在上颚散不掉。号称“糖奶俱备，欢乐无限”，其实我真的找不到任何欢乐在里面。但我小时候虚荣贫乏造作，更充满对一切事物的焦虑感。通过和我有类似心理的作者们为大众读物、时尚手册撰文时的反复强调，我更加认定，咖啡这个词与沉醉、优雅、格调息息相关。因而难喝也要说好喝，不爱亦要假装爱。
　　我整个16岁几乎都交给那些整齐划一、麻木机械的速溶咖啡袋了。最记得有回在M家，因为她爸爸拿手的红烧肉便比平常吃了更多，一无聊又把咖啡做饮料灌。结果一堆食物在胃里胡搅蛮缠成身份不明的有机物，统统涌到喉咙口，差点没吐。经此一役我灵感泉涌，吃泻药成功逃开期中考试。一整瓶，一百粒，间歇而满怀期待地吃。现在回想，不必大费周章洗胃洗肠竟也能活下来，多荣幸。
　　那时我明眸皓齿，不顾一切。时光正和我一样个头尚小，等不尽的明天走不完的路，折磨自己时刻像在表演，哪有时间想起虚掷、浪费这样方正的词。
　　M是我隔壁班女生。浓眉大眼，蹦蹦跳跳，大声说话，跨级跨班和很多人打交道，是我向往生活的典范。不料有日她眼神闪闪烁烁站在我面前问我是否SAMMIE。那是我从前喜欢郑秀文时起的英文名。在王菲之前我还热爱过张信哲和米糕集训（Micheal Jackson拉），无不短命。我能把名字签得无比潦草无比大牌，但我仍然被动，我只懂得接受和等待。如同《蓝色大门》里的桂纶镁。三个都是取名时稀罕的字，不知道是否因此渐渐习惯抗拒的姿态。最喜欢她横着眼看人和不事声张的微笑，一张负气而委屈的脸。是心怀羞耻是手足无措，但同样在索取重视和凝望。
　　蛋挞真是好吃，那么肆无忌惮的香气。正中的蛋黄忽忽流动，那金色好象是活的，而底部一接触盒子油光就力透纸背，拿起来印下艳丽一个影。酥皮必须小心翼翼送进口，否则它会纷纷扬扬，令吃相难看。那时尚未有减肥意识，即使一个接一个作零食吃，依然不容易长胖。第一次我连吃了五个。
　　我至今都相当乏味，以至成年累月只欣赏屈指可数几样食物，从不搜索其他可能。是M引领我完成无数尝试，一如发现蛋挞的好滋味。我们通宵聊天，直到城市与我们在早晨一起昏沉睡去。并且每日无休。聊男生、食物、衣服、唾骂看不顺眼的人，总之没有话题是关于自己，但我从不疲倦，也不像现在常觉得自己脏。我喜欢电影也是从那时起，不像TOTO从小就有人教育“生活比电影难多了”。即使我练习很久才能顺利叫出岩井俊二这磕碰的名字，看《情书》还是把自己扔进去，感动得哭，好象死的是我男朋友，更奇情是世上还有长得比镜子中的我更像我的女生。即使王家卫只限听说过，也把各种途径接收到的对他的认识据为己有，留待聊天时大言不惭。
　　我幼儿园时有一次，家人去接，看见我缩在墙角默默地被蚊子咬。老人们爱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老人的话总不会太差错。蛋挞之前我是闷、蛮、固执又不解风情的金牛座，我以为蛋挞之后我会站在聚光灯的中央，生出翅膀，飞。而我要用很久才想明白，过去透视后来，一秒决定一生。
　　如果跳进时光机，跳进任何过去里，她仍是言行拘滞词语贫乏的少年，对一切不得要领。她头发蓬乱，厌倦乏力，视线里的场景永远空空荡荡。后来她糙着脸坐在陌生人的对面，节奏性微笑、低头，明知道抽烟会痛嗓子也纵容烟头站满烟灰缸。她惧于交换目光，因而别无他选。她隐约明白一切都要失去，但没人通知她具体时候，于是她懒得开口，懒得活，也懒得死。在纸上不厌其烦地陈述诉说仍然是不妥的，在我们的时代和未来，抒情越来越像一种不合时宜的品质。
　　怕等待，怕孤立，怕背叛，怕自己多余。想付出，想完美，想惟一，想一生一世。16岁，面对和自己身体构造相同的她，和恋爱性质相同却更为婉转的占有欲。然而这欲念终究没有长成疯狂和众叛亲离，而是化作庸俗而煞有介事的场景：
　　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要和我在一起。我对他说你这不是存心破坏我和SAMMIE关系吗？
　　那你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做个朋友而已。
　　恩。男友哪有好朋友可靠，对不对？我早想和他分手，但我不能少了你。
　　可我们到底高估了自己，更不应迷信对方万无一失所向披靡。我们的青春终究只是一场轻易就能说出“死”字的闹剧，始终无法与自身和解。我们程度相等地渴望注视。我们没有能力为彼此多考虑一些，何谈谦让与拯救。早有天意我们的名字前要加上"从前"二字。
　　当时我们看了陈丹燕的书一直心心念念要去上海去喝1931S’的咖啡，那里唱机上的百合花喇叭硕大，屋子里停滞不前的时光旖旎。那里我们定会遇见命定的纠缠一世的爱人。可前阵我在路上被M看见（我在书店看了一天书，视力骤降，又或者我的眼睛可以主动对她免疫），我把眼睛眯得和眉毛一样细，惊讶得忘记自己当时说了怎样无关紧要的话。她定不会想到，我已经看过两次王菲演唱会，我的乐队开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演唱会就散了伙。时光影响力惊人。无人最终不顺从臣服。她也不会想到，我还没有混到文人级别就已经一副文人指手画脚的意淫嘴脸，学人家“小资”装模作样地写：
　　好咖啡只有店里喝得到。不是星巴克这种，更不是小城市里常见的那些心有灵犀统统把招牌搞得和星巴克绿色LOGO如出一辙的店（它们通常也是连锁，甚至有“旗舰店”）。不是星巴克不好，而是连锁太功利和滥情，跑遍全世界味道都一样，个性何来。只有私家、独一无二、量身打造的，才高贵。严禁如饮酒般放纵地喝。需要一坐街角的咖啡馆，一个眉目深重的主人，一面通透亮薄的落地玻璃，一屋置身事外的空气，一口勾魂夺魄的香，一场影影绰绰的爱恋，一曲心事重重的歌，一支神志恍惚的烟，一脑与世无争的倦怠。
　　我说得多么头头是道、激动人心啊！好象喝上了咖啡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就不用再面对明天，甚至连今天也不用再面对了。其实我根本分不清冠以各国国家名称咖啡的区别，也看不懂各种花式咖啡奥妙所在，更无知到嗤笑MENU上“蓝山，咖啡中的极品；咖啡极品中的极品----极品蓝山”这样的介绍。我的味觉早就被日复一日的罐装雀巢杀死了。雀巢就雀巢吧，反正一个百分百满足的胃已经千载难逢。咖啡湿热形同春梦，享受只得片刻。
　　今天我家亲戚婚宴时，我舅妈突如其来问我是否有男友。她和我妈妈一样都是最平凡的循规蹈矩的家长，一直反感我与男生交往甚密。于是我灿烂一笑摇头，扮得乖乖的。不料她竟谴责道，到年纪了呀！
　　到年纪了呀！小时侯恋爱叫早恋，可是等到到年纪了，即便有缘分也早被人抢光了。难道你还在期待有人会翻山越岭远渡重洋，只为来爱你。而且他还那么奋不顾身，即使他的命不会终结于一场车祸，他也瞟都不会瞟周围的异性一眼，对你心无旁骛，矢志不渝（此处可随意增补同义成语若干）。仿佛你们的爱情天生就是要传世的。
　　PP周期性总要提醒我，找一个男友吧。一定是她不喜欢我每每郁闷时候就去骚扰同样没有男友的她。男友男友，高尚情操。这样我就不必自己花大价钱反复上咖啡馆以便区分各种口味了。还可以找他作陪一起喝，在暗橘色灯光剪影烘托的高超技法之下感觉彼此其实也不是那么十分面目可憎。假如不想这么快得心脏病，我们可以转行喝营养又快活的鸡汤，等等等等。喝着喝着就结婚了，到时狂摆宴席百来桌，流水吃喝礼不断，收够了礼金就去威尼斯划船。如果要接着晒黄金海岸的太阳，就效仿梁朝伟在《2046》里一年过两个生日的法子，离婚再结婚，又可以继续摆酒收钱了。耶耶。
　　好完美的计划！就像我曾经制定再交一个男友的完美计划试图原谅自己原谅M。后来的确实现了，虽然此计划以十个月后我逃避和对方见面分手告终。对于一个长年早已习惯黑暗空间甚至开始依赖的人，有一点点光钻进她的眼睛，都会刺激她使她最终瞎掉的。如果她不能忍受一群女人在有另一个女人离场时她们那种轰然而起痛陈其八卦的模样，如果她已经不能忍受身后的指指点点来得那样迅猛和赤裸，那么，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否则我掉进一次低潮中不会要挣扎很久才爬得出来，对世界的好奇心不会每日递减，对他人也不会丧失了欲望和探索的耐心。如今我瞻前顾后，甚至也不再编制谎言，因为一旦拆穿，责任必须由自己担待。我离开16岁的时间越长，每年秋天我的脸上就会泛起更多干燥骇人的皮。
　　去年我曾和其他乐队通宵痛饮啤酒。啤酒作为一种显然不及葡萄酒和XO有品的东西，它的组成不过是水，大米，麦芽和酒花，但我多快乐。喝呀喝，天都亮了，舌头也木了，更得意我不是第一个喝倒，身为在场的唯一女性，面子赚尽。去年的我和现在大相径庭，我喜怒无常，此时彼刻都是不同的脸，勇闯歌坛说不定就荣登“百变天后”宝座。那天我尚没有长发傍身，更想不到一年多后的一天我竟然蹲在家里写了这么多字。我心情差时便写字，可是，难道我就有那么郁闷吗？！……
　　食物好比恋爱，经验越多，滋味越少。最正宗、最震撼、最不可替代，只得第一次。后面遭遇再好的，都只是怀念、补偿、聊胜于无。食物本没有前世今生。如果有，它的前世不过是种种凡尘有机物，到了今生它却得以见证食者欢笑，争吵，幽怨，仇恨，起落，告别。全因记忆无数。那是第一次死而后已去相信、依赖的一个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结局又有多模糊。而食物永生,关系早不复。
　　因而多少年后你功成身就或默默无闻都在街上走，突然有过去的香气钻进鼻腔无拘无束游荡。你就不可遏制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