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高雅音乐又怎样 不高雅音乐在哪儿呢

　　说起这样的一个话题：高雅音乐和不高雅音乐的区分在哪里？
　　
　　　当年《爱乐》杂志创刊，马上去买，然后看到扉页上赫然印着：音乐是惟一不带有罪恶的感官享受。横横，我冷笑。难道其他的感官享受是罪恶的了？吃饭、喝水、做爱、踢足球、睡懒觉……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音乐是一个纯形式的艺术，属于感官享受，而其他的感官享受都带有功利色彩，并容易导致贪欲，等等，所谓“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学坏”就是这个意思。
　　
　　　我差点就同意了，但是马上就遭到了否定——人家说的音乐，和我听的音乐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那时侯只听摇滚乐，连巴赫、贝多芬都没有正经接触过，怎么有资格脱离苦海，一蹦一蹦地进入高尚情怀呢？人家说的是严肃音乐，主要是西方古典音乐，最多算上50年来的国产伪民歌，和屈指可数的国产民乐经典、以歌颂伟大祖国和全家男女老少之间的亲戚关系的音乐——后者算不算感官享受，还得单说——摇滚乐可不行，从60年代的美国政府开始，就是危险品－－所谓“冷战敌人用于颠覆我们制度的工具”，并且它导致各种附属文化，例如文身、性自由、辞职、酗酒、噪音扰民、无政府主义、少数民族抗议活动……有一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场外数百青少年示威捣乱，我敢说他们都是听摇滚乐长大的。
　　
　　　话说回来，古典音乐跟宗教有不少关系，崇高、复杂、完美，拼命超越人所能够生存的层面，上升到上帝附近，像教堂一样需要大家肃然起敬。后来跟宗教分道扬镳，还是替全人类想事情，艺术上是精深庞杂的技术，感情上是无边无际的伟大，社会意义呢，呵呵，还是继续为上层社会服务，让一部分人始终和高雅、修养、身份、礼节住在一起，让经济、价值观、文化和音乐一起捆绑销售；至于草民，众所周知，他们智商比较底，理智还没有完全控制感情，等级和高雅都不适合屈就之。这些美妙的、不朽的音乐，就这样顺便染上了权力的恶疾。后来资本主义胜利了，有钱人可以没文化，没想到传统依然得到了延续——音乐厅属于显贵和准显贵，背后是一套错综复杂的技术、学术、规则和无用的仪式……
　　
　　　人们本能地把古典音乐当作高雅的象征，还不是那时候遗传下来的毛病？要说那些出没在音乐会上的白领、官员、教授都有什么高尚的情操，我还真的不相信。当年的纳粹，有多少是狂热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恩？那种对秩序的变态热爱、对崇高事物中摈弃人性的部分的片面追求、对强人和强权带来的完美世界的憧憬，导致了多少罪恶？就说我认识的人吧，一个疯狂的巴洛克音乐发烧友，从香港淘来30块钱的甩货，然后哭哭啼啼地说我赔本赚吆喝，120卖给你好了——你要非得说这就是现代商业和装饰型音乐在技术层面上的完美结合，我就信了算了。
　　
　　　我是摇滚乐爱好者，我不打算依靠以下的途径来证明自己在道德方面的成就：找一堆技术和思想堪与古典音乐比拟的摇滚乐作品，说它其实是博大精深，已经超越了贝多芬的新时代的高雅玩意，然后把自己跟该高雅联系起来，让大家联想到我这个摇滚乐爱好者一定也有了不起的情操……我丢不起这个人。我看不出来高雅有什么好的，跟高雅沾亲带故的东西，例如权力、资本、贵族、大学、泰斗、闺秀、名流，全都是离开谎言就不能生存的。我宁肯快活地在强烈节拍中出汗，喊叫着给我点刺激投身于自身的解放之中，我宁肯听他们唱平常的感情和社会矛盾，和内心深处的魔鬼。
　　
　　　但事实上我听古典音乐。我的看法是，音乐类型没有高雅和低俗之分，所有用心去听音乐的人所得到的，都是纯洁的享受，这纯洁来自人对生活的爱，也来自超越自身局限性的愿望，而不是那音乐披着的任何外衣。只有恶俗的人才是音乐的敌人，他们要么制造音乐垃圾，靠偶像赚钱，要么就更糟——诋毁一切跟自己不同的人和事。在古典音乐的排他性的统治结束之后，已经有各种宽容、富于创造力的声音出现，并且正在探寻音乐的更多可能性和生活的边界，在这样的背景下，谁捍卫所谓音乐的纯洁性，谁就是事实上的专断者。
　　
　　　想一想瓦格纳曾经遭到的恶毒攻击，想一想萨蒂的探险，想一想斯特拉文斯基破坏性的复杂节奏，想一想格什温对爵士乐的勇敢的爱，所谓高雅就只不过是挡在创造者面前的虚伪的天鹅绒。该天鹅绒的功能主要是遮羞，把本来光明正大的私处，也就是人性和现实最真实可爱的部分遮住，当它被扯下来的时候，那尴尬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