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 登录注册

颜峻:北京声纳日记

2003-11-07 08:03:22   来自: MECA (北京)
  11月1日
  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节外生枝的事情、手忙脚乱的事情,像马达预热一样烧着我的身体和大脑,突然之间,一切就开始了——因为我昏昏沉沉的,几乎没有睡觉就爬起来冲到了藏酷天地。
  早上8点,Ken Ishii的Party还在撤场,能容纳1000人的大厅里弥漫着啤酒和香烟和汗水留下来的味道。后来拖了三遍的地面,还吱嘎吱噶地粘着鞋底。藏酷多数员工都回家睡觉了,我们不得不加倍DIY……整整一天,大家都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跑来跑去,搭舞台、架梯子、调灯光、搬椅子,不停地说话、出汗、打电话。
  这些忙碌是值得的。
  晚上9点左右,陆续来了观众,排着队,缓慢、有耐心地入场。大家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曾经设想,最多有100人买票进来——但算上套票的话,这一晚一共卖了270多张票。Schafer一直在飞,并大踏步地走来走去;音乐学院的学生和老师来给艺科、于红梅捧场;很多学生,不像老战士那样放肆,安静地等待着开始;开场讲话的时候,大钧脸上焕发着一片光华,尽管他很快又在调音台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
  第一个是孙大威。简单地说,他比我期待的要差一截。那是建立在舞曲音乐的基础上,然后进行颠覆和改写的传统,IDM和Breakcore,Ambient和噪音,但大威的位置在于利用和改良这个传统,而不是向前冲,所以说,要在一个鼓励激进的传统中做一个折衷分子,是有点难度的。他自己说,觉得自己的东西有点太好听了,但这不是问题,他的现场缺乏耐心和控制力,这个老毛病带来了更多的问题。今天大威准备得很充分,材料变化大,细节很有趣,也能听出一些新近流行的音色和手法,但它们太满,用张荐的话说,有堆砌之嫌。有时候我们不能说它“太好听”,但可以说它不够“难听”,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好听难听,要看他有没有明确的追求。
  没有找到兴奋点,但也并不无趣,人们渐渐从好奇进入了尴尬的等待。这时候周沛上场了,带着普通的眼镜,穿着普通的运动衣,动作笨拙,圆脸藏拙。他是传统的用一系列效果器进行即兴噪音演出的路子,但加了笔记本,有几样自制的设备非常有趣,比如两个用来喊、摔打、敲击的圆形拾音器。这是周沛第一次公开演出,非常精彩,熟悉新音乐的人都会发现其中的恶作剧、捣乱和成心的别扭,而另一些没有耐心的人很快就开始鼓倒掌了。他动作很快、胸有成竹,不断破坏自己刚刚展开的声音场景,给我们无限的惊喜。当然他缺乏经验,时间拖得过长,如果在他笨手笨脚掏出相机、向观众拍照之后就马上收场,那么演出将是完美的。
  接下来是艺科和于红梅,我相信他们是本次音乐节最糟糕的一组。学院派电脑音乐不是这样俗气的东西,而流行乐的想象力又完全不是艺科所能够了解,要说教学示范,却又在一些声响的细节上留下了硬伤——例如混浊的层次。他播放事先做好的电脑音乐作品,于红梅照谱演奏,这完全没有让大家来看现场的必要。所有精彩的片段都来自学院派电子、电脑音乐前辈和大流派的经典手法,而转换到舞曲节奏的时候,则不及多数主流电子舞曲,采样了khoomii和嫁接了二胡的时候,就像是Cafe De Mar之类的东方主义商业世界音乐。
  而Helmut Schafer,今天晚上的王子,用最短的时间赢得了最热烈的掌声。他只用一台笔记本,软件控制的即兴噪音,手法稳健、老到,声响激烈、步步紧逼,彻底控制了声音的转接和观众的心弦,充满激情而且高贵、透明,许多第一次听实验音乐的人都被征服了。作为一个声响工程方面的专家,他的音色、声音结构都处理得非常完美,舒服、不可辩驳的强大,像一种诗歌一般的发光体。他在舞台上全力以赴,每一块肌肉都绷紧,身体慢慢地扭起来又舒展、拧向另一个姿势,最后骄傲地向大家鞠躬下场、演说。我基本上是呆呆地、微笑着听完了他的演出。
  11月2日
  伟大的时刻到了。
  观众没有昨天多,记者和看热闹的人都不见了,大约100来人散坐在地上、椅子上,交谈、听。我喜欢看见这样的场面——人们相互认识、交流、分享新鲜的信息和快乐。卖唱的二表又来了,这次是让他免票进来的,他一直在跳舞。光头老太太曾老师也来了,骑车来的,好象还在生病。
  Dust Box出场,B6和cy都是白衣,呵呵,两个帅哥。音乐非常干净、通透,带着繁华和精致的美感,一种绚丽而剔透的装饰性。microsound的基础,但是更丰满一些,变化也更快一些,像中国的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换着。如果说他们追求安静,那这气氛不够的,但如果并非如此,我想这种优雅和幻化的风格倒值得进一步发挥下去。这样的音乐让人舒服,但不松弛,从头到尾都没有滑向西方人常见的氛围圈套,那种依赖drone和glitch的“东方+冥想”的套路。相反他们长于安置零碎的细节,而且两个人也配合得很和谐,cy不假思索拧旋钮的时候,感觉是反复排练过——他们对声音的认识非常准确。
  Laetitia Sonami,伟大的艺术家。她的表演透出一种对艺术的敬畏和热爱,这是很久没有再遇到过的一种严肃,我甚至像10多年前那样激动,仿佛空气都是新鲜的。她用高科技的感应手套控制大部分的声音变化(第二段演出中,还控制一些200瓦灯泡的明灭),身体表演、表情和声音完美地构成了一场戏剧。尽管充满了持续滚动的低音和其他的噪音,但声音变化富有戏剧性,有时候很温柔地唤醒了不可抗拒的强大声浪,有时候又随着手臂的摆动切换到短暂的节拍中,像突然发生的舞蹈。音乐容纳了巨大的能量,并且在Sonami的诗歌朗诵和倾听中(采样中的人声),展开了悲伤的、孤独的、浩瀚的、科幻的故事。即使没有身体表演和感应器,这些声音也是鬼斧神工的。昨天二表在听周沛的时候哭了,今天,又有人哭了。张荐走的时候吻了她的手。
  第三个是身材瘦小的Randy,丘汉英,他是第一次来北京。乐器只是一个圆形控制器,握在手里,呼喊、调节,但主要的功能还是在音箱前做回授;连着小mixer,额外加了一只100瓦的百威吉他专箱。Randy走来走去,在爆炸和怒吼之间做着转接,因为材料并不复杂,而且是完全即兴,所以难度更大,结构的掌握尤其需要全神贯注并调用全部的经验。感谢12000瓦的EAW音响,每一种音色都准确清晰地传达了出来,过载造成的失真很少,在大量低频的拍打、撞击、按摩和威吓中,它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协调,很难相信是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达成的。
  钟敏杰最后出场,他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压力,但是也毫不动摇地完成了自己的世界的创造。他戴眼镜,聚精会神,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笔记本前,声音几乎都是由多组长音叠加而成,大颗粒、高速度、持续很久的压迫感。非常稳重和严谨,出乎意料地老成,而且已经显示出一种大巧若拙的个人风格。音量之大,空间感之强,变化之稳健,足够让人停止思考,开始致幻。我几乎都要开始打坐了。但是他在无休止的暴力的噪音drone中,加了两次极简短的停顿,IDM式的错乱节拍,就三两声,简直是神来之笔。但前边的高度,似乎让钟敏杰有点难以为继,后1/4的演出因此变得平淡,这是功力的问题。
  演出结束后继续吵架、交涉、互相恐吓。藏酷的Lidya货卖两家,后天白天要做展示会的公司来装台了,双方发现很难协调。再考虑到林天木的惟利是图——Ken Ishii的活动,就是在我们已经约定31号要用场地之后拿钱赶走了我们——我发誓以后不在藏酷做任何活动了,除非林天放做大老板,可她现在连新媒体艺术中心那块小地方都没有了……
  11月3日
  战斗的一天。从晚上7点半到场地开始,就一直在吵架、协调,随时想打人,尤其是Lidia居然还有脸装笑,说My god我没有撒谎啊……
  场地只剩了一半空间,手忙脚乱地,演出开始了。先是王长存,以前听过他总计3个多小时的作品,很多不同的风格。这次演出是声音艺术的路子,但音量很低,声音品质好象有技术性的问题。开场之后加入了人声采样,是普通人唱流行歌。渐渐地,听出了端倪,有种用非学院派手法尝试学院派传统的感觉,但是还谈不上野心和风格。其中的趣味,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因此有时会流向乏味,有时又转换到另一个动机上去,展开王长存的好奇心和尝试的勇气。
  CY上来以后,很快安慰了我的坏心情。和Dust Box一样的是干净的音色,不一样的是他更加安静和潜沉的气氛。常规的Glitch和Drone,然后逐渐展开了Neotropic式的、包裹在厚重长音里的节奏。中途设备出了一点问题,但并不影响CY的表演——他很明显地划分出了段落,过渡得很有章法,而且越来越好,越来越离开常规而焕发自我。他的音乐很美,但我想Dust Box有一种古代中国的繁华气息,而他的Solo需要进一步确立风格,从一个国际级别的新人进化到耀眼的新星。总之他有这样的潜力。
  B6赶上了Jean-Michel Jarre,或者反过来说,Jarre来的时候B6正在演出。只看了10分钟,他就已经决定请B6做明年中国演出的暖场。如果说CY是安静的,那么B6就是闪烁着、勇于驾驭复杂纷繁结构的。他有同样清晰的段落和同样精彩的过渡,不同的是越来越多IDM的节拍,错乱的和热情的。如果说孙大威是从Hardcore Techno和德式Drum 'n' Noise的颠覆美学出发,那么B6和CY正好相反,是建设性的将电子乐向前发展。B6在相当广阔的风景中旅行,在听众陶醉时建筑起一些令人激动的节拍风暴,很快又用丰满的层次淹没它们,并在下一段旅程中唤起新的期待。他的演出时间很长,但看起来还值得更长。
  新人已经超越了上一代巨星——我是说,他们未必就比Aphex Twin差——老将的出马就更加精彩。在好听之后,姚大钧和八股歌带着不一定好听的东西来了。大钧把具象音乐放在人文的层面,开场的街头采样被调变后过度为深远的音景,偷录的大段电话、对讲机采样长时间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但他们同时也毫不吝惜使用暴力的低音和噪声,尤其是开关对讲机的哗哗声。视频部分不但是精彩的,而且是非常有想法、有风格的,在结束前的低音游戏中,极简、模糊的黑白方块令人印象深刻,中间的大段太极人像也玩得花样百出,街头拍摄、现场加工的风景,恰当地配合了声音部分对北京市民生活的发现与重构。时间很长,块头很大,线条很粗,但是手法凌厉、配合默契、引人入胜。结尾是两人离开舞台,只剩下八股歌的《新闻联播》——用跳针法重新制作的新闻联播。我们更有理由说,这是一次真正的国际音乐活动了。
  11月4日
  先是烧了借来的小调音台,然后王凡的硬盘又被什么人给拔了下来,最后是Karkowski和Schafer合谋,打算玩一把狠的。麻烦一件接一件,兵来将挡,“The show must go on”。
  Fm3不紧不慢地接好线,英国乐评人、BBC的老电台DJ Steve开始放Rhythm And Sound猛烈、Lo-Fi而且minimal的节拍轰炸,并且很快抵达了实验性的低音骚扰。然后就是黑暗中盘腿坐在舞台上的Fm3。老赵打开他的灯,玩起古琴采样——单音,大段的空白,声音消逝的过程;然后关灯,张荐开灯,玩他的加料民乐(和加料钢琴是一个意思)采样,他加了些层次和调变过的音效,仍然是展示着声音消逝的过程。之后两人一起开灯,经过漫长、玄奥的向内旅行,他们终于开始让声音涌起来、丰满起来。只有3分钟。然后他们下台,留下一个持续不灭的高频长音……我说过他们是最中国的,因为技术已经完全和人融为一体,这种音乐需要的不是耐心,而是智慧、虔诚、开悟。虽然第一部分的声音有技术上的不清晰,而且也几乎放弃了他们擅长的microsound、experimental ambient的太虚幻境,但音乐在这里,寂静也在这里,这就是最高级的音乐。
  王凡带着一堆铃铛和小钹小镲,并用它们开场。他迅速打开了声音的洪流,漫长、粗糙、威严,在若干组并行的噪音和非传统的噪音中,发生着细微的、不停歇的变化,巨大的低音逐渐过渡到了巨大的节拍上,高频部分一直拉开了层次,发生着更远也更激烈的变换。他的声音和手法都很难找到根源,或者说,他发展了足够强大和精确的个性,并充分利用了听觉和精神力量。有些地方他的手法相当简单,但也相当有效,而更为重要的是音乐内在的世界,它是完满的,可以催眠或直接注视到奇迹的精神世界。我相信他有能力把声音品质方面的缺陷变成风格,事实上他正在这样做——将压缩过的空间充实起来,压迫人回归自身的感官。在低沉、暴烈的碎拍舞曲之后,王凡简单干脆地停止了演出。他是一个异数,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
  Schafer调音,Karkowski表演,后者的日本女友野尻敦子做多媒体视像。野尻和八股歌一样有风格,后者一看就是中国的,前者一看就是日本的,她介乎于日本多媒体的两代之间,精神分裂的后工业视觉,正在有限地被混沌和谐的后现代美学融化。她配合了Karkowski荒芜、残酷的暴力噪音,风格抽象。而音乐则突兀、蛮横、大起大落,一如Karkowski其人的恶劣脾气。如果说他的“挑战生理极限”仅仅是依靠把调音台指示灯打到最右边来完成的话,那么他的音乐本身,只能说就是手法娴熟的传统噪音。我同意他的音乐非常有个性,但比起姚大钧、fm3、王凡、Dust Box、Schafer和Sonami等人,还是低了一级。当然,也许是发挥失常所致,谁知道呢。在电脑死机之后,Schafer兴之所致,当场决定一起即兴,但不过几分钟,两人尚未展开,调音台又自动保护,Schafer的电脑也掉到了地上……谢天谢地,这两位加起来,曾经烧了11只音箱——你明白我的意思。
  演出结束了,人们开始交谈、留电话、拥抱,下一拨租场地的开始进场装台。按照中国特色,整场活动在忙乱、缺乏效率和分工、充满变动和危机的情况下顺利结束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变成香槟,四处喷射浪漫的泡沫,但是不,一如所有的演出,在最后那一刻,只是平淡、一点疲惫和想要返回深深的宁静的愿望。我收到很多口头和短信的祝贺,4场演出,大概不到1000人次来看了并判断了,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烦了,但是可别说人们不懂这个,只要有耳朵,有心,都可以感动。
  美好的一天开始,美好的一天结束,美好而平庸的一天,再见。
  

你的回应...

请先登录后回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发言

> 相关话题组:

[原论坛]现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