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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峻:爆炸的星

2003-08-01 10:58:11   来自: MECA (北京)
  1998年的冬天,穿过许多黑暗潮湿的楼梯和门洞,深入迷笛学校的地下室之后,一些混浊的声音从最后一条走廊的尽头传出来,好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没有灯的地方,我们最终还是敲开了门,看见了光亮。
   有两队邻居,一边是秋天的虫子,一边是正在排黑豹打算去跑场子的迷笛学生。中间这间属于木马,月租金300,要么就是250,可以全体住着,反正乐队就3个人——被子和衣服,铁丝做的悬挂着的超现实主义玩具,墙上的画,对,各种和木马有关的画,还有《阳光下快乐奔跑的小偷》。屋子正中间,赫然是鼓、音箱,和3个正在出汗的青年。音乐一直在响着,那首长达20多分钟的《一万个总统》像我们以前知道的progressive rock或者后来听说的post rock一样不知疲倦地转折和推进着并不断爆发出一个个难以忘怀的野蛮高潮,胡湖握鼓槌的手势很怪,手腕是硬的,曹操和今天一样谦虚地微笑着,木玛低着头,全力唱着。
   一共有3个木马。第一个是这支乐队的名字。第二个是这支乐队作品中的一个道具、人物、隐喻或者说符号——比如说,“这一刻,旋转的木马停止了”(《穿行》)。第三个是多音字,主唱一旦离开生活、进入音乐,就改名为木玛。这三者之间是有关系的,你可以这样解释:首先,主唱木玛在这个乐队里起比较核心的作用,他把自己对某些事物的态度投射到自身,然后投射到乐队里去,并且和其他成员达成了一致的认识;其次,木马乐队的创作,有一个基本的背景,像另一个完整的世界,自成体系,木马这个意象就是其中一个关键或不那么关键的环节,除了木马之外,我们还可以找出其他符号,来证明这个世界的独立;第三,木马既是被描述的对象,又是描述者自身,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木玛的脸偶尔抬起来,这样就可以在地下室的白炽灯下看见他的眼睛。阴郁,狂热,警惕。这样的眼睛,在那两年非常多,比如舌头的吴吞,同样警惕、深不可测但并不咄咄逼人。如果说吴吞的眼睛曾经像埋着一座煤矿,那么木玛的眼睛,则说明了背后的炸药。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去写木马的第一张专辑,《木马》,我可以不再为这个遗漏而感到内疚。时过境迁,当初的慌张已经不再……老实说,当时的《木马》让我手足无措,它不像歌特摇滚,也不是前进摇滚,更不可能是后摇滚,如果说那是诗歌,和当时的微乐队一样具备爆炸和幻灭的美,则又远离了音乐。和很多人一样,我只在现场,跟着“在阳光下,无比美好”或“随后的事由你自己决定”的旋律一起歌唱时,才注意到木马最感人、也就是出离了形式限制的力量。
   要给它一个定论,只能说,那是一张类似于Matt Johnson在《燃烧的蓝色灵魂》中喷射的诗意,加上Nick Cave在《火中的祈祷者》中爆发的不安所构成的东西。它原始,并震撼,但却诞生在中国,所以并不像这两个例子一样,创建了音乐上的缤纷空间,或者丰满而独特的乐器性格。它对中国第一批地下摇滚爱好者来说,像黑暗青春的日记,是用烟头和钢针刻在手腕上的。它的缺陷是简单,不够浓缩也没有发展出独一无二的手法、标志性的技术,但它决不重复,那野蛮的力量、那温柔的力量从一开始释放就不像是会有尽头。这一点,可以用2000年木马乐队在纪念Kurt Cobain和翻唱The Beatles两场演出中的表现来证实,他们的翻唱,是所有乐队中最出色的,带着不可磨灭的木马风格,狠狠地拖长了旋律、重重地爆发、粗糙地渡过……
   专辑里几乎所有的歌,都可以被改编为流行歌曲。他们写了很好的旋律,那样美,并婉转,是青春凋谢的纪念,是残酷的丧失,是眼睁睁的丧失的纪念。但同时,嗓音如此强烈,又把纪念变成了歌唱,成了对丧失的歌唱,一种在毁灭的过程中同时获得新的能量的热情。所以它还是歌特摇滚,那种尚未成为一个流派时草创的歌特摇滚。和所有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前辈那样,在朋克的虚无、后朋克的悲观、新浪潮的青春气息以及车库的原始的混合中,歌特摇滚以扭曲、原始和爆发的黑暗力量为特色——这和后来吸收了更多新浪潮元素的歌特摇滚不同,和新歌特、黑潮则干脆是两回事——就这样降临在木马的身上。他们的旋律,因此穿透了噪音墙的巨大颗粒,牵引着不可知的力量盘旋在我们耳中,给陌生的青春之美染上了更加陌生的黑暗光芒。
   来自潜意识的黑暗光芒。专辑第一首歌,《犹豫》的开头,就从远处响起一个Bauhaus式的尖叫。野兽的尖叫。内心的野兽。赤裸的内心。最后一首,《没有错过时间》,则以吉他上几次经典的歌特音阶导向了庄严的结尾。可以用几个词来总结这张专辑:黑暗、大、狂野,而旋律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没有乐器的衬托,嗓音再有力,也不会体现出洪水过境的感觉。这也是歌特摇滚的特点——必须保持跳跃的节奏,哪怕没有Sisters Of Mercy冰凉的鼓机,而是早期的贝司和鼓组成的强劲的脉搏。对,还有吉他的啸叫和噪音,有时候刺耳,有时候滞重,荒凉得远离经验,却又勾引了那些不安的、地下的心。
   《舞步》和《没有声音的房间》被传唱,就是因为这种跳跃的生命力。木马成功地把悲伤引向了更深的层次——非理性的荒原、宿命的海底,然后用不肯停歇片刻的节奏,催活了歌词中的热情。李金发在60多年前写过这样的短诗:“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而木马则有:“看吧/朋友们死了/每块墓碑上都涂抹着青春”,死亡带来的空旷,被青春最后一闪所放射的光芒照亮,所以木马从未接近死神,也决不会黑暗到唯美的境地。在他们的歌词里,多次出现跳舞、奔跑、欢笑(欢乐、狂喜)、哭泣(悲哀、伤痛)这样的动词,还有小子、木马、孩子这些人物和道具,再加上作为场景的时间、死亡、未来、青春,就很容易描绘出那个木马的国度。小子也罢,木马也罢,被一种轻蔑的口吻说出,作为主角,他们在时间里游戏、燃烧,作为旁观者,他们又在死亡的阴影下看别人哭泣、“死于狂喜”。这是一场戏剧,木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他们在歌唱并嘲笑自己在沉默中爆炸并被炸毁的青春。
  那短暂的。
   过了4年。经过生活进一步的洗礼,木马用一周的时间,同步录音,完成了一张EP,并开始准备第二张专辑和自己联系的巡演。
   变化如下:增加了键盘手冯雷;回到了比较正常的歌曲长度和曲式上;更好听、更感人、更接近流行乐,像从潜意识的狂热世界撤回到了感情的疆界里;整体而言,音乐成熟、和谐、简单而且同样有力。6首歌里,有3首可以成为冠军歌曲,剩下两首同样可以反复倾听,最后一首从感伤气氛中跳出来的游戏之作,也没有什么问题。其中《美丽的南方》的特别版本(正常的版本是隐藏在唱片最后的),因为倒放了人声,歪打正着地弄出俄语的感觉来,并突出了木玛特有的拖音的强度,在军鼓炸开的瞬间显得灿烂而迷离。
   木马不那么地下了,但这更好。他们的过去是青春本身,现在是回头凝望。他们把尖叫换成了叹息,但仍然保持着那座矿——火药的能量。20年来,除了崔健和早期的王凡,我没有在中国摇滚乐里听到这样迷人的旋律,以及包围着旋律的燃烧的乐器。这是一种朴素的旋律,和舍弃了清晰与装饰的燃烧——尤其是吉他的白噪音:“哗……”——相比而言,4年前的木马还有点勉强,因为歌特摇滚要求更多的绝望,朋克的痉挛则无法容忍歌唱。尽管美,那黑暗,那荆棘和血,还是被今天的抒情代替了。
   “然后/我就面向太阳/哥特式地/离开”(《爱得像蜜糖》)。歌特在这里,已经成为修辞,而不是自身。但从中转移出来的财富,却在新的背景下显示出了不可抗拒的魅力——这几句歌词的前边,是“我什么都不说/我将看着你悲惨的死去”。歌词里仍然是那个宿命的小子、男孩、木马、你、他(这几个对象,其实也仍然是被自己旁观着的自己,同时也仍然可以转换身份,变成冷笑的旁观者),“无能的木马”、“错乱之爱”、“在微笑里疯掉”的yellow star,全都听命于一个未必存在的上帝——他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悲剧性的法则/撕裂每一颗心”……
   但是木玛已经开始祈求,“试着祈求”,因为他有了一个想要一直在身边的的人。需要被温暖的,已经不仅仅是《Fei Fri Run》里面的倾诉对象,而是木马的音乐世界,那个被炸药炸开后暴露出光明的地方。我们完全可以拿存在主义来分析木马的歌词,用荒谬作为基调,用《西西弗的神话》作为生存的理由,用自由选择和对后果的负责来解释木马的祈求。是的,欢乐曾经是悲伤的一部分,时间和宿命会夺走爱和美(新歌《我失去了她》也是一样),在2003年也一样;但2003年的木马坚持要在悲剧的荒原上温暖我们的旅程,这不是献媚,而是选择。这也是他们可以进入主流而不损伤自身的理由。
   从这张EP里最具爆发力的《Yellow Star》来看,死亡、疯癫也已经被音乐改变——摇滚乐的能量吐着金黄色的火舌,从旋律的树干上伸展出耀眼的花朵,歌声则经过了过去的黑暗浸泡,充满韧性、热量和难以把握的颗粒。顺便说一下,这张EP中最好听的声音,一处是《美丽的南方》里带着泛音的军鼓,一处是《Fei Fri Run》催泪的钢琴(与之配合的是黑胶唱片的“沙沙”声,参见左小祖咒的《美术鸡》),另一处就是《Yellow Star》愤怒和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吉他,那是尼采式完美的意志,是凡高式颤抖的星空。而我们之所以能够注意到这些,又是因为一种保守的、比较主流的做法——创作一些精彩的歌曲,而不是在音乐的刑场上搏命。这不能说是扬长避短,而是把能量集中到了应该集中的地方。
   郑钧正在装蒜,汪峰已经抛弃了音乐,许巍还没有开始努力,左小祖咒还显得晦涩,木马此时的归来,像一个摇滚乐(不是地下摇滚)的乱世皇帝一样灿烂。《Fei Fri Run》的轻,轻到刚好能打动人的地步,《我失去了她》的慢,仿佛叹息,《爱得像蜜糖》的转折,强硬而爽快,《美丽的南方》的唱,大开大阂,还有所有作品里制造着幻觉的短小转折的唱法……如果说木马在《我失去了她》和其他地方,使用了一些不恰当的、过分干净的白色吉他噪音,那么这张EP也仍然是百听不厌的。新的木马不仅仅是用键盘补充了声音的缝隙、增加了线索和风景,事实上,他们已经转移阵地,从地下的困兽变成人境的疯狂歌手。
   对,黄色的星,一颗一边爆炸一边滑翔的,像湿婆一样保持着毁灭的力量、同时用舞蹈来减轻痛苦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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