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我们爱声音

　　ISMU的专辑《7.9》，不仅是Sub Jam这个地下厂牌最值得骄傲的专辑之一，也是中国电子乐的标志性作品——当然，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摆一块石头也算里程碑，但IMSU的成就和意义，显然经得起严格的风吹和雨打。
　　在开始讨论ISMU的实验电子乐之前，先澄清电子乐的概念——不包括MIDI音乐和新世纪音乐；通常大家也不是在说学院派电脑音乐、电子音乐，除非前面加上了“早期学院”之类的定语；按照我的偏狭理解，还应该排除disco时代、garage时代保留了歌曲曲式的舞曲，和今天利用电子乐元素制造的电子流行乐（同样，它的歌曲曲式决定了它的归属）。
　　然后我们来看中国电子乐。在ISMU出现之前，有丰江舟、超级市场、Flox、王凡、A4、Ronez、张亚东、毛豆、刘宁、虞志勇、fm3、虎子、Aitar……超级市场的第一张专辑多少还包含着摇滚乐的架构，而张亚东则倾向于电子流行乐和量身定做。A4算是最早的舞曲乐队，独占一个山头。剩下的，基本上都带着典型的地下味道——或者黑，或者狠，或者噪，或者疯，即使和ISMU拥有共同成员B6的Aitar，也难免感染着早期工业噪音和90年代日式采样音乐的病态美学。暴力、愤怒、对压抑的反抗、利用病态造反、激进的态度和形式、自毁式的自由……这一切是90年代末中国地下音乐的共同特征，并非电子乐独有，甚至可以反过来说，电子乐很大程度上，是从摇滚乐阵营发展出来的。
　　ISMU是上海的一个临时组合，召集人B6，是电子/噪音乐队Aitar、后摇滚乐队戈多、no wave乐队Junkyard、临时电子组合Dustbox……的成员，学平面设计的大学生。ISMU的全称是Intelligent Shanghai Mono University，第一个单词，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IDM，也就是intelligent dance music，眼下最富创造力的、脱胎于舞曲但已然不能用来跳舞的电子音乐。这也是他们风格的一部分。但和北京的Me:mo相比，他们决不是单纯的IDM乐队，称之为混合了IDM因素的实验电子乐恐怕更合适一些——我想说的是，尽管B6也和丰江舟、王凡一样，有丰富的乐队背景，但他对前边提到的地下美学的爱好，只是品位和趣味，而不是渗入骨髓的性格。IDM一般翻译做聪明舞曲，玩的是高智商游戏；今天的实验电子乐也已经从90年代暴力、意识形态的主流，转变到注重倾听和领悟的极简风格。ISMU正在成为电子乐独立于地下摇滚文化的代表，他们的气质和美学，是纯然来自（或颠覆）电子乐传统的。
　　当然，从第一曲的怪异的美丽，和第二曲快速变换的隆隆噪音开始，你不会认为这是一张适合修禅的唱片。即使在第3曲的悠远曲折的空间里，可以体会幻像，即使在第六曲的高频长音里，可以得到池田亮司（Ryoji Ikeda）式的冥想体验，但从整体来看，专辑就像是一个万花筒，里面翻飞着3种不同的碎片：先是把各种新极简主义、长音（drone）、microsound、microwave music、环境噪音（ambient noise）之类的东西搅碎，使空灵、空旷、空寂的体验变成一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然后是复杂的采样，尤其是第11到第14首传递完成的mail-art作品，大量截取了从大友良英到邓丽君到周星驰的片段，因为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这些片段也就构成了John Oswald式的掠夺采样的效果：在纯听觉之外，附加了来自听众经验的意义；最后，是大段出现的4/4拍舞曲和IDM，主要是第8、第9曲，它们把混乱的声音过渡到开朗欢乐的地带。
　　除此，整张专辑——前9首是4个成员的个人作品，后4首是4人合作的mail-art作品，中间是7分钟左右令人遐想无限的空白，但由于计划得当、最后的整理工作的成功，它仍然是一张相当完整的专辑——还使用了许多噪音的音效，尤其是第13首，似乎是来自触摸式音效器或滤波器的效果，非常日本、非常暴力地贯穿始终。这可以看做对曾经严重影响过中国大陆实验音乐的日本前辈的致敬。但手法和声音尽管暴力，但它们所处的背景却并不暴力，相反，倒是带着游戏感。它永远不会滑向秋田昌美（Merzbow）挑战生理和精神极限的噪音轰炸。
　　如果说诸多的片段、碎片和声音杂碎，会容易形成暴力采样/拼贴音乐那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回到90年代信息密集的噪音实验阶段，那么，ISMU最有风格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对“情景”的建构。无论是电影感，或者画面感，或者叙事性因素的隐现，都在音乐上面增加了更立体、完整的情景。像梦幻般反复的“**** me **** you”，或者第11曲恍如隔世的钟摆声向老歌的过渡，都是典型的例子——在这些时刻，再多的噪音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童心永在。
　　在ISMU之前，是啊，我们很少能听到如此干净、透明、层次清晰的国产电子乐作品。这不是洁癖，更无关小资，而是新的先锋的习性——他们热爱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