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多来!!!!!!!!!!!!!!!!!!!!!!!
转贴(从“彼岸”到“此岸”——纪录片导演蒋樾访谈 )-又是访谈
2003-05-09 09:54:28 dv小子
2003-05-09 15:48:57 icehua (北京)
这篇文章对我触动很大,给我很多心灵的冲击。蒋谈得很多东西都跟人以心得洗礼,就像里面说的要换血似的……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也差不错了……
我很需要这样的东西……
很好的文章?能否把原网址发过来?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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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09 18:36:34 echo (北京)
我也是从一个网站看到的,刚看了一半就决定转过了,因为也许有人并不一定看到
我觉得这样的访谈比台上台下似的访谈更真切一些,有很多口语,倒也因此更有'人味'了
两人的谈话也像'纪录'了。
:)
89哪会的文化思潮就像文艺复兴似的,比看历史书真切多了。
网址是: www.chinadocu.com
另给nerver 的建议 是否可以在我们版上增加一些电影知识的版块。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比较缺乏,但肯定会有人愿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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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10 13:22:38 icehua (北京)
谢谢楼上了……
嗬嗬,我赞同
“另给nerver 的建议 是否可以在我们版上增加一些电影知识的版块。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比较缺乏,但肯定会有人愿意看”
嗬嗬,我赞同
“另给nerver 的建议 是否可以在我们版上增加一些电影知识的版块。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比较缺乏,但肯定会有人愿意看”
蒋樾 一九六二年出生
1988年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文学系编剧专业。同年入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从师黄健中导演,参予拍摄故事片《龙年警官》、《过年》(任副导演)。
1991年开始独立制作纪录片:
作品有:《喇嘛藏戏团》(1991年)
《拉萨雪居民》(1992年)
《天主在西藏》(1992年,此片参加1993年日本山形 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1993年开创《东方时空.生活空间》短纪录片模式。
代表作品有:《东方三侠》、《票友》、《上班》、《矿工》等。
1993年独立制作纪录片《彼岸》(1995年完成,此片参加1995年法国真实电影节;1995年香港国际电影节;1995年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1995年德国奥格斯堡电影节;1996年葡萄牙电影节等)。
1996年开始纪录片《静止的河》拍摄。(此片1998年完成,参加1999年香港国际电影节;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日本山行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一, 发现纪录片
蒋:其实我最早做片子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是88年7月毕业的,88年的清明节,我那时跟温普林在一起,就说要拍个片子,当时只知道叫专题片,我先写个本子,那时侯对专题片的概念也是要先把本子写出来。拍什么呢?大地震。从85年到89年那是一段思想特别活跃的时期,有些艺术家经常搞些行为艺术。有个搞现代舞的张明伟,要搞个舞蹈叫“大地震”,他要去唐山,去搞一个象行为艺术一样的祭祀活动,去唐山纪念碑献一个花圈。就是从那次我开始接触拍片子。温普林掏了200块钱,我借了200块钱,一共400块钱就去了唐山。那天还下雪,觉得唐山人很麻木,十二周年,就没有一个人去纪念碑去纪念一下死难者,我们就拍张明伟在纪念碑,在一大片坟墓里,唐山有特别大的死难者坟墓,而且有一半都沉到水底下去了,因为底下都是煤矿,特别凄凉。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拍,这是最早接触拍片子了。现在这个片子温普林还在做。我是88年到89年一直在参与,然后就没有干了。
毕业后,我去了北影厂工作,很高兴,觉得终于可以干影视了。88年底到了那儿,黄建中就说:跟我拍片子吧!你给我干副导演,我特别需要你们这种大学刚毕业出来的人,特别活跃,有新的想法,我不需要熟练。跟他学了很多东西,包括电影上的、制作上的,如何拍一个片子,如何制作。那段时间我对摄制组是怎么回事有了比较深的了解,拍《龙年警官》、《过年》,我都给他当副导演。91年拍完《过年》,我就觉得烦这种摄制组了,它太庞大,六、七十,七、八十个人,在一个摄制组里只有两个人为片子操心,一个黄建中,一个我。为了现场进度、质量每天真是操心。我觉得很多人来了以后就是玩,第一位的是挣钱,有多少心思是用在片子上就不太清楚了。对于我一个副导演来说呢,要调动这帮摄影部门、灯光部门,服、化、道这一堆人很麻烦。我当时就想,一个摄制组不是呼噜呼噜那么多人,要人特别少多好。我特别疲倦,太累了,心累,我就说我不干了。正好温普林从西藏回来了,89年他跑到西藏去了。回来以后大家聚在一起,觉得还是应该拍片子,还是拍专题片,因为专题片在我们概念里,需要的人很少,摄影导演四五个人,比故事片摄制组的人少得多了。钱怎么办?就找朋友。一个朋友,做音乐的,他90年做音乐挣很多钱,一直在饭店里面生活,当时特羡慕他,又批评他,说你把那么多钱糟蹋在饭店里面,也不做事!他说做什么事,温普林说拿它来拍片子吧!他说需要多少钱,温说六七万就够了,我们就可以拍出片子来卖。他说可以啊,当即就掏出钱了。于是我、温普林、毕鉴峰——就是《彼岸》那个摄影、还有温的弟弟,我们四个人就进了西藏。当时我对纪录片没有任何概念,反正应该区别于故事片的是:我们应该忠实的记录生活、旁观它。他们发生什么事情,我就参与、拍摄,当时我还希望能导一导,因为毕竟刚从摄制组出来的。我们带了胶片去的,用的是摄影机,我是用拍故事片的概念去的,所以胶片带的特别少,1比3,1比4的片比,心想省着点拍嘛就够了。没想到不够,温普林刚拍完了一个“巴伽活佛”,胶片就用没了。当时去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一个选题,因为温对我说那儿有一个喇嘛藏戏团,那帮人特别有意思,那个导演、负责人叫益西加措,很有魅力的一个人。我觉得这个题材不错,我是搞戏曲的,到西藏去搞一个藏戏不错。后来就用超8摄象机拍,那是我第一次单独做一个纪录片,我的摄影毕鉴峰是第一次拿机器,他是美院学绘画的,构图应该没问题,但是性能上都不太了解。那个藏戏团是由一群喇嘛从59年,一直坚持到现在,文革中受到迫害,遣散了。这帮人生活都比较超然,从都市那种喧嚣和摄制组那种喧闹以后,那帮人让我觉得清纯,而且西藏也给我一种空灵的感觉。当时我心态特别好,这么一个大天大地的地方,一下子就改变了我过去的生活。那时候我们老开着车子在川藏线上跑,沿途能想好多事情,让人有心情去想事情、去思考。拍这些人最开始是摆拍,就是我要求他们,但还没拍呢,就被那个益西加措导演否定了,他50多岁。我跟他说我们要拍你们藏戏团的生活,拍你们怎么排练、怎么演出。当时我关注的是藏戏,我没有想到藏戏跟当地人民的关系。益西加措跟我说,你要让我单独演,我不演,我的演出必须要有观众!我说我不需要观众,其实我是嫌麻烦,没有钱请观众来,那时钱很少。他说没有观众,我没法演,我说那就要观众吧,等于他把我说服了。我就从那天他们演出拍这个片子。演到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了,因为那个戏太感动人了。它表现的是人跟死亡的关系,就是人死了以后怎么升天堂。当戏达到高潮的时候,那个女主角——喇嘛演的、反串的,朗萨姑娘带领着众人,从地狱念着唵嘛呢呗咪哄,那个六字真言,升到天堂的时候,所有的老百姓都跟着一起唱。当时那个场面非常感人,我就在那儿掩面而泣,我对毕鉴峰说,老毕你拍吧,我不行了。我就捂着脸。老毕看了我一眼就去拍了。后来我一直在想的就是:我为什么就不知道我关注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想的是怎么跟人民在一起,他们觉得自己唱了,老百姓会跟着唱。那个戏的内容是他们非常熟悉的东西,多少年了都在演这个戏,这是他们在草原上唯一的娱乐方式。益西加措说,如果没有和观众的这种互动的话,我就没有情绪演下去。他这话打动了我,使我开始想,我拍片子关注的是什么,我就关注一个戏吗?通过他的启示,我开始采访那些喇嘛,他们的生活,这么多年是怎么走过来的。片子后来编了五十分钟。现在看来,这个片子有激情,有最原始的冲动,但没有任何的角度、手段,角度有一点,后来开了点窍。但是,要说是个纪录片的话,是个不成功的纪录片。
吕:编出来叫什么名字?
蒋:就叫《喇嘛藏戏团》。因为是第一次拍片子,还是有猎奇色彩在里面,毕竟觉得要考虑卖出去;而且确确实实不知道什么是纪录片,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教育,没有任何渠道能看到一个叫纪录片的东西,或者能看到一本书上写着什么叫纪录片。电影学院那时候,老师讲也起码不会强调纪录片的本质是什么,纪录片的精神是什么,我接触的人里面也很少有人讲纪录片。那时候的概念,一个是专题片,还有一种就是新闻简报。91年回来以后参加了广播学院一个研讨会,看了几个片子,时间的《天安门》,傅红星的一个关于西藏改革的,还有冷也夫的《押运兵》,以及吴文光的《流浪北京》。看了《流浪北京》,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什么东西,我觉得做纪录片的人应该有一种敏感吧,我突然就觉得捕捉到什么东西,一个是纪录片的形式可以做的比较纯粹,另外就是它关注社会的角度,也就是说自己的认识可以跟别人不太一样。有一点萌动,也没多想,又去拍了,又有人给钱,又进了西藏了。那时候不愿在北京呆着,有机会就走了。第二次拍与第一次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关注宗教的少了。
这次拍的片子是《天主在西藏》和《拉萨雪居民》——拍的是居委会的事,应该叫雪居委会的居民,其实这帮人也跟藏戏有关系,他们到外面演出,还开茶馆、打工、扫地,关注的是这些事情。《天主在西藏》拍的是西藏唯一的一所天主教堂,我觉得我不懂佛教,语言又不通,佛教的义理又特别不明白,在这方面不象温普林了解,拍的不成功。比《喇嘛藏戏团》要好,但也不到位。关键的是还没有寻找到拍摄纪录片的一个方法,一个态度。
92年回来以后,特别好的是看到了小川绅介的《三里冢》那个片子。那是我第一次激动的看一个不是故事片的片子,真正让我激动的就是看这个片子。
吕:通过什么渠道看的?
蒋:是吴文光拿来的录象带,他91年参加日本山形电影节的时候带回来一批片子,我看了《三里冢》、《牧野村千年物语》以后,突然觉得找到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就是一种态度。看小川的片子首先被感动的是他能够这么长一个时期呆在一个地方,去关注下层社会的生存状态。现在冷静地想觉得小川的拍摄可能参与性太强。但是那时确实是给我一个震撼。就觉得纪录片确实是应该踏踏实实的,是一个寂寞的路。我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接触到了。
我对纪录片真正的认识,认清本质的时候是在92年底,觉得要与现在的创作态度不同,要跟现在这种创作态度作斗争,这种斗争就是我们的拍摄角度、拍摄方式、态度,应该完全变个样。那时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拍纪录片,我要寂寞。那时我有一种叫劲,我要干什么,这其实也是一种表现,要表现跟别人不同。正好那时牟森回来了,他就是我《彼岸》里的人物。他从西藏回到北京,我们谈得很多。我那时想做个片子叫《国际歌》,想要点外国人的钱来制作,接触了几个基金会。北京当时有几个美国的老共产党员,快死了。我想把他们快死的这段时间记录下来。为什么叫国际歌呢,因为那时苏联已经解体了,这个社会的变革,一首歌的诞生到它的结束,到共产主义理想的这种灭亡,我觉得拍那几个人特别有代表性。因为他们从美国来,是美国的共产党员,但是麦克锡主义的时候,都被赶到中国来了。这些人在北京的医院里面都说不出话来了,反正就等死了。我觉得特别有代表性。我在公共汽车上听到侯牧人用摇滚在唱国际歌,当时很敏感,就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东西,时代在变,歌的形式也在变。但找钱谈何容易啊,找了很长时间,没有钱。眼看这那帮人就完了,我觉得特别可惜,我就想从医院拍到八宝山去。一个人物的死亡,和一个时代的结束。然后最后在坟墓里出来摇滚的国际歌的声音。没有钱,也没办法。
92年日本山形电影节,《天主在西藏》也去了,作为展映,觉得纪录片还是被关注的。在国内放不了,在国外也可以放。我就证明一下自己在做事情,而且得到的是又看到很多片子。
吕:在山形?
蒋:没去山形,掏不起钱,他们说得自己花钱飞过去,他们管吃住,但没钱。穷的很。当时好多人去了,段锦川、郝志强都去了,回来带回来一批片子。当中就有怀斯曼的《动物园》,非常喜欢这部片子,觉得他拍一个动物园,而且也没用多长时间,两个多星期吧,把动物园拍得那么有意思。纪录片太丰富了,他的角度,关注的事情总是那么有趣,而且那么巧妙。那时候我就觉得纪录片的魅力就在这种变化和真实,而且可以把你的思想和对社会的认识贯穿在这个里面。当时就想我肯定还要做下去,但是不拍西藏了,因为西藏我不了解。我拍了两年没拍好一个,觉得那个地方不属于我,那是人家的,人家的地方,人家的文化,人家的语言,我根本就不通。那时我想小川为什么片子拍的那么好,因为他跟当地的农民那么熟悉,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我看了一个镜头特别感动,忘了哪部片子,就是结束的时候,全村的人经过镜头,他站在那儿拍他们,每个人都向他致意,脱帽啊,鞠躬啊,全村的人都走了一遍,片子里出现过的没出现过的都在镜头前走过,镜头非常长,我当时没觉得这个镜头长,我很有趣的看这个镜头。我能感到他跟他们的关系,他们对小川的态度,他们是那么融洽的在一起,我感觉到人与人交往的一种魅力,在这部片子的结尾体现的特别好。我当时就想还是得从自己的身边做起,来拍自己的片子。
二, 皈依人群
蒋:正好我那时拍广告,挣了一万块钱,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我拿着一万块钱发抖,干吗使这一万块钱?正好牟森弄了一个培训班,我去看了一次排练,我觉得特别好,这么青春的一帮人,不停的在那儿折腾,非常大的运动量来训练。87年上学的时候,我跟牟森搞话剧,我帮他弄灯光什么的,排法国的尤内思库的《犀牛》,排戏的时候钱很少,就找了一帮志愿者,包括那个孟京辉也在《犀牛》里演戏。我挺感动,因为那时有个时髦的词叫“向钱看”,大家都意识到该挣钱的时候 ,牟森还在搞戏剧,不挣钱,每天都是苦兮兮的。他借着台上人物的嘴喊出一句话:就是剩下我一个人,我也绝不投降!他是面对观众喊的。我当时很感触,就是这个社会里的一些“异类”,他们不会融合在社会,老是反着这个社会,来做一些经过自己思考该做的事情。后来我写了个电影剧本,叫《绝不投降》,我就写牟森这么一个人。当时想搞故事片,剧本也没写完。牟森原来在北师大学教育,后来搞话剧,搞一段时间又回过头来搞训练班,这些绝不投降的人,回过头来做一种新的教育,对年青的下一代的人,是一种什么样子,我特别关注。因为有了一万块钱,我就去买磁带、租机器。我第一个心态是不着急,我慢慢拍。有钱了,挣了钱就拍。那时我跟牟森接触的比较多,交流起来很方便,他干什么我都清楚。吴文光在《流浪北京》拍过他了,但我想换一种角度用另一种方式来拍摄他。而且我关注的是一个实际事件,不是访谈。跟拍了四个月,四个月我也很激动。那时对我们大家来说,包括吴文光、于坚,都有一种心理被净化的感觉,我们面对的都是比我们小的人,他们走的是我们当初同样的路,他们也来北京闯荡天下。我就开始记录他们。
这段时间我特别激动,我已经把自己框在一个架构里面,名字也起好了,叫“第二排练室”。我天天在那个屋里头,纪录发生在那里头的故事,别的都没多想,那时确实很激动。那种训练方式也是全新的,都是国外人使用过的,但我们都没见过。于是就不断的关注牟森跟他们的关系,他们自己的关系。外面人来看,这些所谓精英们,包括于坚、吴文光是怎么来给他们打气的。一直到演出完。四个月的时间,最后也很激动了,演出很成功,在这个圈子里边,令一些人非常地叫好。但是四个月以后我冷静下来,也没钱了,精力也耗尽了。我就想,这个片子有什么意思。虽然现在可以叫一个纪录片了,纪录一个戏的诞生,但是有什么意义在里头,我觉得毫无意义。我不是说这件事情没有意义,我觉得作为纪录片来说,我把大量精力物力投入到这个里头,拍这么个东西,我觉得没有意义,起码是不纯粹,我认为没有什么思想在里边,只是纪录了一帮人在干这个事情,而且这个思想不是我的,是他们本身的,我只是象个傻子每天戴个眼睛去看。后来我就停下来了,也没钱了,耗完了。
然后我就到一个广告公司上班去了,也是在北影里边,原来拍故事片的一帮朋友搞的。我拍广告也是他们请我去拍的。我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拍的也不好,每次都让我拍,而且给的都是最高的稿酬。他们说你来参加我们吧,你来当艺术总监。我就没有再好意思推脱。那段时间我跟牟森就住在一起,在公主坟那个地方。我每天从公主坟骑车到北影厂,路上去一个小时,回来一个小时,骑车,那时候我天天早上上班了,相当一段时间我坐班,以前没干过这个事情,但是我觉得特别愉快,每天早上我随着这些上班的人流一起骑车,我觉得这个经验对于我拍纪录片有相当大的帮助。我特高兴,早上是迎着太阳,回来也是,因为太阳在西边了。
吕:你觉得你是和着人群的律动一起走了?
蒋:对,我以前老觉得要跟别人不一样,跟社会不一样。我觉得做什么事情就要标新立异似的,那是一种青春的萌动吧,当然可能谁都有过。
吕:现在开始皈依了,是吧?
蒋:对。我特别爱跟着女的后面骑,就觉得她的身条骑在自行车上,很好看。每天我一到点就醒了,洗洗,吃吃,骑着车就走了。我就觉得我有一个愉快的事情就是:骑一个小时的车,我和人群在一起,那时候感觉特美好!而且在路上我还可以想很多事情。过了三个月这种生活。在这个期间我就拍了《生活空间》。那时候《生活空间》弄起来了。如果没有这个在人流中的体验,我可能想不出来要拍,当然我知道我应该拍短纪录片,当时卢望平当制片人,他说你来帮我们片子吧。因为我跟卢望平90年就开始拍煤矿,拍了好多煤矿工人,很艰苦的煤矿我们都去过。93年他特兴奋,他说哥们现在有个机会,有8分钟的时间,可以来做东西啊!我觉得非常好。最早的在93年初的时候,我就和郝志强、时间一块说过这个栏目,那时叫《新太阳六十分》。时间就说,咱们现在有这个栏目,咱们可以拍企业家。咱们可以管他要钱,那时就琢磨这事情。我不太懂,没怎么说,没想到这个东西后来成了《东方时空》。卢望平跟我说得特别兴奋,我说好,要让我弄的话,我就弄短纪录片。那时非常明确的一点,我要干就是短纪录片。拍什么?我说就是拍下层老百姓,各行各业的生活。如果我们每天都播这个东西的话,你想365天,每天播一个行当的话,每天播一个人,那就是365个人。我说拍这个东西应该让各个行业的人互相了解,互相理解。他说,那你就拍吧。后来做了第一个,就是《东方三侠》,那几个玩水的老头。也是在那段时间,没事骑着车子,到处乱转,看见什刹海那几个玩水的老头,就想:就这一潭臭水,他们就在这过了一辈子。我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老往大了想,我要用这个反映什么,就觉得中国人就在这么贫瘠的一块土地上,还乐在其中。我觉得特别辛酸。我拍那些老头的时候,他们在那儿游泳,旁边的人就在倒臭水,倒那些个洗碗的脏水,旁边就是一饭馆。但是那些老头忽弄开一块地方,就在那儿玩,把当时的一些政治的东西都化解在那儿了。老头跳水的时候,旁边就有人喊,爱国者导弹在发射!然后老人扑通就跳水里面去了。北京人那种感觉,他马上把政治的东西化解成他的东西。拍这个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吴文光、小段都打电话说这个片子很好看,很好玩,剪得也好。那时我也挺兴奋的,心想这个多好,8分钟,虽然不长,但是它能播出来,它能够让人看到,我够了!我的一个思想,能够反映在这里面了。那段时间还拍了好多人,比如垃圾工,我感触也很深。我第一次见到垃圾场,我扛着机器,跟着车,车拐进垃圾场的时候,几百人举着大耙子欢呼着迎向垃圾车,我特纳闷,也特震惊,这么多人举着大耙子干吗?原来是来了垃圾他们要分捡,他们要从这里边捞出点东西来可以卖钱。垃圾工人不以为然,他见得多了,但是这些人我没见过啊,所以那天我在那个大垃圾场拍了一整天。有一辆垃圾车在倒,倒,倒,还没有倒进来,一个人一个箭步就过去从里面抽出一个瓶子来,他眼睛就那么尖!我乐坏了,我觉得这就是生活中的幽默,那么脏的东西中,他弄出一个瓶子来,他特愉快,他弄到几分钱了。那时候还可以放炮仗,垃圾堆里时不时的响一声炮仗,砰,响了以后,那帮人就欢呼。他们穿得特别脏,特别破,你想垃圾场,又是夏天。当时我觉得生命真是卑贱,人在任何环境里都能生存。他们这些人在这里捡垃圾,就住在垃圾场边上,在那儿搭了小棚。从那时起我感觉到,其实我不了解这个社会。虽然我90年拍了煤矿,拍故事片时也去过农村。
三, 《彼岸》:乌托邦照耀下的现实
蒋:从这时,我开始想《彼岸》这个片子还拍不拍,怎么往下拍?三个月以后我接触了这帮孩子,我突然觉得他们变了,不象演《彼岸》时那么躁动了,而且也不象那时那么容易激动了,面对事情感情也不象以前那么脆弱了。他们可能接触到这个社会的残酷,而且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牟森跟他们的摩擦,还有他们本身生活的艰难。我这时才发觉,我开始找到我这个纪录片是怎么回事了。我应该继续拍下去,不是关注牟森,而是关注他们。他们受的这种“精英”的教育,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呢?这时突然又拍广告挣了点钱,马上去买了磁带租摄象机,于是就接着拍他们。我对纪录片的理解应该是在92年底萌动出来的,首先确立了拍纪录片的思想应该是什么、态度是什么,就这两点,我才找到我对社会的认识和角度,开始拍《彼岸》。
吕:三个月以后你重新进入这些孩子的生活,继续完成《彼岸》的过程有些什么体会?
蒋:继续完成《彼岸》的时候,我对这个片子才激动起来,前面我激动的是他们干的事情,而后面的激动是我在拍表现这帮孩子在社会里对生活的认识时,才真正找到的。所以我后来拍的时候觉得跟前面有很大的区别。前面我是在表现自己,我拿着机器在那个圈子里拍,他们也看着我拍,不是那帮孩子,是圈子里的人,我拍的时候想着让他们看:你看我在拍纪录片,我在用我自己的钱在拍,你看我挺那个什么的!挺献身的!但后来我拍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特别轻松,心沉下来了。而且经常我一个人去拍,提着所有的东西,那时老毕去了《生活空间》,他也特别忙,好多时候忙不过来。只有我一个人,拎着灯,拎着机器,拎着架子,话筒,都是我一个人。我那时觉得特愉快。当然我跟老毕合作也是很愉快。其实纪录片我喜欢合作的人少,我们两个人如果有分歧的话,我起码还能表达百分之五十的意思,而在一个大的摄制组里,我可能百分之五、百分之十都表现不出来。我们俩在一块就有的商量,而且安静。我觉得拍纪录片就需要安静。后来我一个人感觉更愉快,我一个人纪录,那就是我一个人完成自己的想法了,我都不用给人家传递什么。这帮孩子的变化也给我很大的触动,我没想到,他们那么快,他们七十年代的人可能比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悟的更快一些,我们当时还纠缠在这个社会里面,有的事情更浪漫更理想化一些,他们可能理想来的快去的也快。我觉得我关注的是:这个社会给年轻人提供了理想没有?如果他们有理想,和这个社会现实的矛盾是什么?于是我就一个一个去关注,我把我要拍的人一个个都找到,一一去跟着他们。这部片子有很多采访,要是那时有钱的话,能把他们的行为纪录的更详细就好了,没办法只能用采访补救一些。那时也有很多人帮忙,借钱给我拍摄,有的是帮着我拍广告,原来拍故事片的演员对我说,我要很少的钱,你多挣一点,你去拍你的纪录片。我觉得那么多人帮助我,那么多人鼓励我,做这个事情非常有意义。那时简直是咬着牙,没有钱,经常是没有钱。我觉得最累,但是拍的东西最多,拍广告,拍《生活空间》。拍《生活空间》不挣钱,但有的时候可以偷着用机器,挪一天两天的,精力充沛,实实在在体会了什么叫自己拍纪录片,就是独立制作的感觉。这种真正独立就是第一意识上特别独立,第二经费上我是独立的,我不用想着为任何人拍,我就是为自己拍。最后我一直拍到这帮孩子在北京的理想破灭以后,回到农村,然后把自己的理想消失在那片土地上,他们推着拖拉机在田野里面走。
吕:但是还是比较乐观的一个结尾。
蒋:是比较乐观。因为我不是一个特别理性的人,我不喜欢残酷,我还是喜欢温馨一点。
吕:这个片子里面,印象最深的是采访时的长镜头运用,把人的感情非常细微的变化都记录下来了,特别是对段雪渊那个女孩子的采访,我觉得是最动人的一个地方。
蒋:那个采访非常难。我在加拿大的时候,一个汉学家叫胡可利的就问我,说你怎么把人调动起来的?我说我也没想着怎么把她调动起来,我就是靠磨,我特别有耐心。她一开始不跟我合作,她还沉浸在牟森背信弃义的那种感觉当中。她抱的希望最大,她想当明星,想当演员。但忽然发现,明星是当不了的,上了一个当。上了牟森这个班,也激动过了,理想也破灭了,彼岸是更遥远的事情了,所以她受伤害也最大。我拍的时候她一直跟我叫着劲。我问她一句,她说你不知道吗,你都知道了。我就一直在跟她慢慢聊。几乎前两盘带子全是作废的,胡说八道呢。但是慢慢的,我觉得人就是这样,要交流是要沟通的,慢慢她会打开心灵,她会跟我谈她自己的想法、她的命运、她的理想。所以还是拍的不错的。段雪渊是我拍这些采访的第三个,我从她那儿,我也受到启发,不能着急,确实不能着急。我不给她规定时间,但那个时候又没钱,磁带非常少,所以这就是一个矛盾。第一个采访崔亚朴和景彦,就是在铁路上走的那两个,我就给他们规定时间了,因为我没有带子,我就这一盘两盘带子要采访他们,就很困难。但是我去拍段雪渊的时候,我就把我剩下的带子几乎全都带上了,我觉得她是能说出东西来的,我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应该慢慢地来,不着急,我也没必要跟她唇枪舌剑怎么样,我觉得人都是可以感化的,将心比心嘛!我就是想听你讲讲你的经历,这个是可以被理解的,而且后来大多数被拍摄者都是这样的,心灵是可以开放的,再孤独再闭塞的人也是可以敞开的。我觉得纪录片最大的魅力就在这儿,就是它可以打开人的心灵。故事片永远达不到,故事片永远是藏起来的,永远是掩饰的。
吕:崔亚朴也是挺有趣的一个人,最后他回去,创作他自己的艺术,不再为牟森,不再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写一个戏,挺有意思的。
蒋:林旭东评价过崔亚朴这个人,当时我编《彼岸》陪我时间最长的就是林旭东,他那时几乎天天到我那儿去。我们俩谈的很多,而且他很喜欢这些采访;他评价一句,说崔亚朴跟牟森一模一样,象牟森的弟弟。因为他这句话,后来搞的牟森很愤怒,牟森觉得我哪会跟他一样!但是崔亚朴非常叫劲,在我拍摄的人物中,一个崔亚朴,一个段雪渊,最叫劲。
吕:也是最闪光的人物。
我觉得,当时有一种矫枉过正的意识,希望用长镜头来真实的表现,所以有一种为了用长镜头而用长镜头来表现的反潮流趋势。这在这个片子也有较多的体现。
蒋:对。那时的心态,我现在意识到了,就是一种集体的光荣,一种运动的趋势。那时,我们觉得这是一个新纪录片运动,我们是这么一个集体,它叫做独立制作人,没几个这种人。所以那时心态还不是特别的对味,不是特别的好,因为还有这样一种“利益”的驱使。
吕:这也是一个必经的阶段。
蒋:对。后来慢慢心态就成熟起来了,心态成熟是一个特别好的标志,就是我可能一两年,三四年都拍不了一个片子,但是我不着急。我只要保持着对社会的观察,对社会的认识的一个平和的心态,我就能拍出好片子来。我们都经历过,不管是激动也好,冷静也好或者是一个运动也好,经历以后到今天应该也有个成熟的心态了。当然不激动不是说不被感动,活动不起来了。现在我可以做到,一但要作片子了,有什么触动我,有钱了,完全可以恢复到那个状态。94、95年,我跟吴文光在国外呆了很久,回来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不能再荒废了,我不能再在外面转了。于是就去了煤矿,安源煤矿,在那儿拍了六个片子,就是《生活空间》的短片,我觉得当我能够回到那种地方的时候,我特别自然,可能天生的。吴文光那时就问我:你怎么老想拍那种东西?那是95年我们在国外探讨事情,他说你怎么老想关注下层社会、下层生活,我说我觉得在那儿我特别自然,他说你应该去圆明园画家村去拍那帮画家,我说我不喜欢那帮人,我不喜欢,我怎么能拍好他们呢?我就是用批判的角度去拍他们我也不愿意在那个地方呆着,我烦死了。所以我不愿意去。
吕:那回过头,我们对《彼岸》再说几句。当时对于象牟森这样的人,你有没有带一点批判、反思的眼光来看他们?
蒋:带着了。当时我们俩有非常大的矛盾,包括吴文光、于坚这些人,我都带着批判的眼光。这种批判不是以往的那种经验,其实是一种评判。
当我冷静下来了,他们也冷静下来时,对这帮孩子该怎么办呢?我拍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这种教育给孩子带来什么,经过这种教育这帮孩子又变成了什么?当把旧的教育方式去除的时候,这种新的教育到底能带来什么?我跟牟森老探讨这个问题,他说你老用道德的标准去评判,我说我只能用这种道德的方式,比如说,你有一些关系,你可以给这帮孩子找找路子去哪个剧组去打工,这也算帮助他们吧,不说别的,我们毕竟跟这帮孩子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吕: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些孩子?
蒋:他们都不帮助。他们给吴文光打电话,吴文光根本不理,他还跟我感叹,说那时候大家在一块挺好的,但现在,真麻烦,他们老找我。我是特生气。我突然就觉得这帮孩子是被他们利用的,当他们要表现对这个社会的看法思想时,就用这帮孩子去表现,这帮孩子在铺满了报纸的地方去扑腾,然后声嘶力竭的去喊彼岸在哪里的时候,我看他们的脸上是很兴奋的,包括于坚,包括吴文光,包括牟森,满脸都是汗,我也是。但返过头来,就在三个月那段时间,我骑着自行车上班时,我想着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这种新的教育方式,当然是很短的时间,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或改变他们的思想,但我觉得可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一些。那时侯这帮孩子没有钱了,我就给他们,牟森一直批评我这点,你这是害他们,我也觉得是害他们,就是他们应该独立,自立,他们有这个能力去干活挣钱。但是他们确实有的时候是没钱,有的人要回家,没钱,怎么办,工作也找不着,那我可以拿出一二百块钱来给他买张火车票,或者我给他们介绍一些工作。我觉得作为人,作为交往,这是应该可以达到的,因为你并不是不可能。后来我在采访牟森的时候,在我们屋里头,我们住在一起,也很方便,我们拍的时候我们俩非常不愉快,采访到后来就生气,就吵,摔了门他就出去了。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片子完成,我不怕你这样,我也可以不剪进去,但是我在做这个的时候没有受任何人的影响。吴文光那时侯也跟我说,你把我们都剪进去了?我说都剪进去了;他说纪录片真残X酷!
吕:什么意思?
蒋:(笑)他的云南话,就是残酷中间夹一脏字。我说没有办法,我说吴老,我那时管他叫吴老,你也是拍纪录片的,你应该知道这点,当你在镜头里表现的时候,我已经把你记录下来了,我不可能给你换一个方式出现。你那个时候就是那种心态,你那时非常激动,你觉得简直是超过了人艺,他们跟人艺最大的区别是,人艺是用一种腐朽的声音,字正腔圆的,但是这帮孩子没有,他们是真实的情感的流露。吴文光当时认为他最愿意到的就是这个现场。
吕:这在片子里可以看到。这个片子让我最震惊的就是,这个片子让我发现所谓精英的孔雀屁股后面的东西露出来了。让我获得一个反思的视角,就是所谓现代艺术和社会的关系以及和最底层人们的关系,这是我对这个片子最感兴趣、也是最让我震颤的地方,当我看到于坚用不屑的口气谈到这些孩子,说他们不可能理解这种关于彼岸的乌托邦的语言解构游戏;还有对牟森的采访时,牟森说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他们!我当时寒毛都立起来了。
蒋:当时我确实也跟于坚牟森吴文光他们产生了对立,一直到现在牟森对《彼岸》一直有他的看法。
吕:他怎么看这个纪录片?
蒋:他不评价。但有一次我在加拿大艺术节放的时候,第一场他没去,在蒙特利尔,当时看完了以后,观众都站起来了,我觉得他们都看懂了,而且没有走的,这么长的一个中国的片子,很费劲,他们看完了以后,一致向我鼓掌,很长时间。我原来老想着怎么把这个片子卖出去,能再做片子,但就那一次,我觉得全部都可以抵消了,有一种剧场的感觉,我就象站在剧场谢幕那样,大家给我鼓掌,有个小姑娘跑过来哭着说,她跟他们的生活一样,然后哭着就跑了。当时就有人跟我说,你看,你的片子在这儿得到人们的认可,挺好的。第二次放的时候,牟森去看了,看完以后出来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的特清楚,他说我在这个片子里头发现了一种东西,是青春的东西,他觉得特别好。然后就再也没评价过了。我说,行了,你说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我说我并不是要跟你对立,其实我们都在做一件事情,并不是谁对谁错,只不过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都可以表现出来。
吕:我在这个片子里读解到的是,其实纪录片的立场和现在所谓精英文化的立场是不一样的。纪录片就象刚才你说的那种感受,我对你骑车在人流中的描述印象深刻,就是应该回到人群中去,回到最基层的人们中去,这是纪录片运动的一个立场。这个立场在你的这个片子里通过这个视角有一个非常鲜明的体现,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你片子里的这种东西,特别好。
蒋:今年山形电影节的选片人藤岗昭子来的时候,我跟吴文光谈了一次,我们很久没有谈了,我觉得吴文光有变化。他不是在做大棚吗,他说我以前老说你,我现在也拍这种东西了,现在我跟他们接触以后,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我拍他们可以反映社会,也可以反映他们自己的问题。吴文光说我觉得跟他们在一块我非常愉快,我现在体会到了,这些人象虫子一样,任何人可以摆布他们,我现在体验到他们的艰辛。我说吴老,您现在变化的非常好!
吕:他也跟我谈过,他现在把以前彻底否定了,现在他开始关注下层了。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虽然大家有前有后,但都不约而同的往这个方向转,这不仅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珍贵的一种品质。
蒋:对,这也是应该的。
吕:我觉得这也是由纪录片的本质所决定的,是中国纪录片运动精神得一种体现。有一天有朋友说这个拍成电影会很好,但我觉得还是纪录片好,电影再怎么样达不到这样的力量。
蒋:对。其实我特别后悔,到现在也是,纪录片就是要盯现场,如果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盯下来的话,我觉得这部片子会非常好。
吕:中间还有些关键的东西遗漏吗?
蒋:就是牟森跟他们吵架。有一天下着大雨,牟森从广州回来。那帮孩子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把他盼回来,有钱了,大家可以在一块排戏了。一种乌托邦似的理想,还在延续。那天我到处找机器,没钱,借机器借不着,磁带也没有。我就在离他们一、两里的地方,干着急。最后我干脆不去了。那天就发生了那个事!牟森把他们一通臭骂,他指着段雪渊就说,你他妈有现成的X不卖,你在这儿等死!我觉得这个话对段雪渊来说可能是刺激最大的。为什么牟森回来就变了一个态度,气急败坏把他们臭骂一通?一种理想没了,一种乌托邦的东西转瞬间就没了,那么就只有残酷。
吕:我觉得这体现了精英们所做的艺术本身的冷血和冷酷。
蒋:他有钱的时候,有条件的时候,怎么都好说,一旦这些东西在他身上也没有得以实现的时候,他马上转嫁给这帮孩子,他的火可以发到那帮孩子身上,一通臭骂,因为他也没拿到钱。“你们他妈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爸!”等等,这些话说了,孩子就懵了,牟森一直在强调我们搞的是教育,在研讨会的时候他还在说我们是用一种新的方式在搞教育,但教育不是这样的,教育不是漫骂,教育是有方式的。
吕:教育也不是把冷酷转嫁给孩子。
蒋:他说我没办法,社会就他妈很残酷,怎么怎么的。那次完了以后,他们是真正地各奔东西去了。段雪渊就真去出卖“色”相,招揽顾客去了,当然她还没有发展到真去出卖色像,但毕竟她去干这个了。她干了以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是靠本事吃饭,靠脸蛋吃饭。但是我觉得这对于这帮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吕: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牟森没有理由让这帮孩子,对人世间怀有美好情感的孩子硬生生推到这种残酷中去。但是当听到我现在的学生中有人冒出一句:牟森是骗子时,我也很震惊;我并不希望听到这句话,我觉得这样说对牟森并不公平,我的感情变得很复杂,我知道他们与八十年代太隔膜了。
蒋:我觉得社会对牟森本人也确实是很残酷的,这么长时间,生活没有着落,很压抑。我们在一起住的时候他经常晚上叫醒,我认为他心灵是非常压抑的。但是他伤害到了一种东西,就是这帮孩子从此再也不会听他什么了。他后来有钱了,又恢复排这个戏的时候,要在上海波士顿酒店,非常豪华的地方演。他让我去叫他们,我就给这帮人联系,叫他们回来,我说现在可以到一个豪华的地方去演《彼岸》了,你们愿意不愿意来。他们说,蒋哥你叫我们回来,我们就回来了。这帮孩子就回来了,回来又给伤了一次,因为人家不让弄报纸,那剧场不让糊报纸,结果又没演成。走的时候火车票都没给人家。孩子们就回去了,最后跟我说了一句,说蒋哥我们再也不会来了,我们从此就不知道牟森这个人了,我们走了。我那时还想拍一下,后来想了又想,觉得画蛇添足了,觉得这个残酷已经交待过了,再来一次就是个人去伤害了,如果我再拍一次牟森,把他们叫来,再打发走,我觉得这是陷于一种个人的伤害,而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个群体伤害另一个群体的事。在这里我不关注个人,就没再接着拍。我现在想《彼岸》对我的纪录片创作也是一个净化,态度、角度、认识都是全新的感受。片子当然有很多的问题,但我确实是用心去拍的。因为它比较难,而且全部是我自己挣钱去拍的,这种方式是拍纪录片比较纯粹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东西只能搞一次,干不起,它把我耗尽了,缓不过来,借的钱后来很长时间才还上。
吕:前前后后总共投了多少?
蒋:十几万。那时挣钱不容易啊,拍一个广告挣五千块钱,要拍多少广告,拍多少片子才能把这十几万弄齐了。包括后期,都是借的钱,很长时间才还上,一直陷在这里边。最后一分钱都没有收回来。但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经验,很好的一个历程,非常值得。
吕:这些孩子看了这个片子吗?有什么反应?
蒋:他们看了这个片子,很激动的。崔亚朴拿着这个片子到处给人看,没了、抹了,就又来问我要。其实我给他们这些人一人都准备了一份,我说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们的,你们就看看吧,看看你们那一段生活经历,然后看看你们今天的生活可以做个比较。有些人找不着了,有些人还能够找到,都给了这个片子。象祖儿在北京,刚做完的时候就来看过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看的,她现在回头看,她觉得他们那个时候还是很美好的,真正青春的冲动还是很宝贵的。现在她这种心态跟过去不一样了,她说我不是为我自己哭,我是觉得变化这么大,没想到人那么快就可以变成这样。
吕:段雪渊看到自己了吗?
蒋:她说她根本就不记得她是这样的了,她说我当时怎么这样呢,我还流眼泪,我还哭!她说我觉得我很真实,没想到你那么大耐心,那么长时间了,听她胡说八道的。她说也被自己的那种真情流露所感动。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个片子别放,别让人看到我这样,她最怕家人看到,她不愿意让家人知道她在北京有这样的经历。我说你别操这个心了,没人放这个片子。你父母这辈子,你不给他们看,他们永远看不到。他们并没有认为我当时记录他们,把这个片子拍完要拿去干嘛,或者是对他们不利,我觉得这一点这帮孩子还能理解。
吕:这也是由这个片子的立场所决定的。我想就《彼岸》这个问题反思一下纪录片的立场。我觉得片子里能够提供这样一个角度。
蒋:其实当时拍的时候都是无意识的,我觉得可能选择纪录片也是,开始没有那么清晰的思路,就是带着一种冲动,一种感动,这种感动是鲜明的,就是我要对这些人干吗。包括小川,成田机场好不好,当然好,那么小川为什么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激动,感动。农民感动了他。这种下层的对抗,农民对政府,对社会,一种田园对现代化的对抗,感动了小川。后来有人就老分析,说他不冷静,他为什么就不能跳出来啊?他在人群里边跟着他们一起跑,你感觉他是他们抗争中的一分子。但是我认为小川非常棒,他就是这个精神,你面对这么多人群的时候,你能特冷静的站在一个山包上远远地拍他们吗?不可能,我不会那么冷静,我觉得一个导演不会那么冷静,而且那也就没有任何冲击力了。
吕:所以纪录片不可能排除创作者个人的道德感觉。
蒋:对,这是排除不了的。不可能那么冷静地保持中立。你选择一个题材你就选择了一个态度。
吕:你选择的时候你就把你的态度带进去了。
蒋:我觉得你选择了拍纪录片也就是选择了生活的一种态度,怎么生活。
吕:也是对社会的一个看法,从高了讲是对社会的责任感,低了讲是个人良心的一个体现。
四,从“彼岸”到“此岸”
吕:“八九学运”对你有什么影响?
蒋:我觉得有很大的影响。因为我参与了。那时我正在跟黄建中导演在弄一个片子,叫《风骚女》,我在选演员,我们从东北已经选了一圈演员回来了,选着选着就到了天安门广场,那段时间我已经算北影厂的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事情特别吸引我,我就把选演员的事放下了。从胡耀邦逝世追悼会那天,我一直在天安门广场,一直到游行,到最后绝食,——我也进去了。5月13号,就是绝食那天,我看到北大教授穿着当年的旗袍、长衫,打着当年的标语出来游行了,我特别激动,就进了那个绝食圈,还绝水。中央戏剧学院有12个绝食绝水的,我就在里边,当时我就躺在那儿。绝水那四天我一直躺在那儿。我们第一天打出横幅就是“妈妈,我们在长安街绝食绝水”。当时我们都很激动,学生都很急。当时我还劝,甘地绝食的时候是53天,我说我们才3天,就崩溃了。我那时已经不是学生了,艺术院校学生都大一点,我说我们去绝水吧,当时我们想的比较简单,以为一天就可以了,我们都绝水了,官方可能就会答应见面的要求了。没想到一下就躺了四天,这四天想了很多事情,天天在那儿望着那个天,不能动啊,不喝水。周围的人一个一个被抬走。最令我感动的一个事情就是我爸爸来了一个电话,因为正好急救中心的一个大夫住我们家隔壁,我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个人看见我了,跟我爸说了。当时有一个移动电话,那时还没见过,因为我跟我父亲关系比较淡,第一老不在一起,第二政治观点极其分歧,他是老共产党员嘛,我一回家就吵。我觉得中国人的生活很少谈论家常,老是谈论政治,所以一回家就吵。但那天他终于站在了我这边,他说蒋樾同志,他在《中国人才报》当主编,那时已经退休,他说我代表我们报社的全体同志向你表示敬意,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他说,你放心,家里边,你妈妈现在反正也不吃饭了,为你急的,但有我照顾呢,你放心好了。那意思是,你放心去吧。第三个,你能不能天天记日记,把你听到的,看到的,记下来。如果你现在不能用笔记,就用心记下来。等你恢复了我们报社向你约稿,我们以你日记的形式发表你的所见所闻。我那时就觉得,哎,我跟我父亲的距离怎么就一下子拉近了?这事完了以后,我父亲给我开了一个名单,你可以去谁家去躲,因为那时不知道到底会是怎么样,其实远远到不了制裁我们这层人。那时我突然感觉到亲情的这种东西,什么东西都突破不了亲情。我跟我父亲就马上就非常好了。
“八九学运”是非常群情激动的,后来我用了一个比喻,我觉得《彼岸》的前半部分特象“八九学运”,就是乌托邦的这种理想让我激动。后面特别象“八九学运”完了以后,当一开枪,一怎么样,就懵了。很多人马上就会有很多的选择,其实我真正对纪录片的态度建立起来是在“八九学运”以后,因为“八九学运”以前我还在拍故事片。但“八九学运”完了以后我就去拍煤矿,关注的是下层的老百姓的生活。
吕:就是观念开始变化了。具体的转变是怎么样的?
蒋:其实有几件很具体的事情。比如说,在这之前,除了小时候,我们其实没有真正接触过什么叫社会,什么叫下层社会,或者是最底层的卑贱人群。“八九学运”以后我就跑了,还是去踩景,跟黄建中去东北拍《风骚女》。在东北那段时间我一直跟着一个开出租的司机,他带着我们跑,带着我们踩景。跟这个人接触了很有意思。后来他们全撤回来了,我不能回来,黄导说你再呆一段时间吧,怕回来有问题。结果我那时没有钱了。我住那地方,人家还不管我要房钱,因为是黄导留下来的人,北影的人。但我吃饭没钱,我就每天在一个特破的饭馆要一碗米饭,一碗狗肉汤,狗肉汤最便宜,5毛钱一碗。后来老板就跟我说,,你怎么每天都一碗米饭,一碗狗肉汤。我说钱少,省着用呗。他说你是不是没钱啊,我说我是没钱。你是不是跑出来的学生?我说是。他说那以后我就不要你钱了,你天天一碗米饭,一碗狗肉汤也花不了多少钱,你就来吃吧。从此以后就天天到他儿吃一碗米饭,一碗狗肉汤。他跟我聊他自己,其实我对人的关注就是从那时候。那人特别有意思,他是在东北插队的,他给我讲他插队的故事,怎么整人啊,尽讲勾心斗角的事情,非常有意思。那段时间虽然吃的特惨,我也不好意思,他有时给我添个菜,我就不吃,不希望受人家这种馈赠。但我俩特别愉快的是他给我讲好多事,我给他讲好多事。这种接触是第一次与一个人长时间的接触,其实找一个人聊聊天,谁都能做到,但长时间的心灵的碰撞,就是那时开始的。而且那时心态是这样的:我不是在北京,我也不是参加什么运动,我是可能要在那儿呆很长时间,所以心态就静下来了。因为“八九学运”前大家都很躁动,包括我们拍那个现代艺术大展,就是在美术馆里面,89年的春节,年三十,后来还开了枪,我们都拍了。那个时候就预示了这种东西。那天人很多,撒避孕套的,洗脚的,卖鱼的,突然一种躁动的心态,就觉得有什么复苏、复兴似的感觉。当时艺术界很活跃。我觉得美术是很敏感的。“八九学运”以后,他们突然先沉寂下来了,出国的出国了,就是吴文光拍的那些人,象张大力我都认识,不再象过去那样说什么都很激动。象我们当时拍《大地震》时的那个张明伟,他也不那么激动了。每个人的心态好象突然被打懵了,我们开始思考问题了。“八九学运”给人最大的受益就是思考,我们不再盲动了,不冲动了。我们可以开始沉下来思考一些事情。中国的问题是很复杂的,不是一个主义可以替换另一个主义,不是这么简单的替换。牟森有一句话说得特好,中国人不是开枪的问题,中国人要换血,把脑子和血都换一遍。就是说中国人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不去思考,用一种运动去破坏另一种运动,或者是打击另一种运动。包括运动话语,长期以来都是一种模式。“八九学运”完了以后,人们真正可以静下来思考了。“八九学运”完了以后才有下海,人们突然关注自己的生活了。“我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很多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进公司的,找老外嫁人的,出国的。
吕:那你为什么走到了纪录片这条路上?
蒋:我觉得这跟人的理想有关系。我也关注我自己,但是我特别不照顾自己,我不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一个人,虽然我敏感,但我没敏感在我自己身上。该到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热了我还捂着,冬天冷了我还穿那么少。我不是特别热爱自己的一个人。我如果要关注自己的话,我就是明确地想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想做一个什么事情。“八九学运”以后,发现了纪录片,我就觉得这个东西非常非常的适合我。在纪录片身上,我发现了可以发挥我自己的余地,而且是特别大的余地,有特别大的乐趣。我在确立我想拍纪录片的时候,我就想拍“八九学运”这件事情。但我关注的角度绝不是那种运动。96年我想做的时候,公安局还找了我,结果没做成。但是我的角度肯定不是官方想的那样。因为我关注的是人,人的变化,就象《彼岸》里那样。我选择了几个人物,非常有意思的,这几个人都是和我一块坚持到最后的。一个人做广告了,做得非常有钱。当时坚持到最后,我可能是倒数第二个还是第三个送到医院的,他可能是最后一个。他后来做广告做得非常好,很有钱,安徽人,跟公安局混得特好,在他身上找不到过去那种东西了,没了,这么快理想就消失了。我一共选择了四个人。还有一个人,他是中戏舞美系的,“八九学运”完了以后他走了,他自己要求到珠海还是汕头一个小城市,到电影院画电影广告去了。89年那时候,中戏的学生不可能到电影院画广告去的,他去了,他不愿意再接触这些事情了,所以他特认真地去画电影广告牌,他画得特逼真,吸引了好多人来看电影。这又是另外一种心态,经过八九学运的洗礼他又到社会里面去了。都是我们绝食绝水的十二个人。还有一个人分到广东省话剧院,当编剧。我那时要拍他的时候,他妻子要生孩子。广东省委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写广东省委和各级党委是怎么救助孤儿的,有一帮南来北往的孤儿,冬天到广东,夏天就跑哈尔滨去,让他写一个话剧剧本,政府怎么帮助这帮人,就是主旋律的东西。答应他写完了,分给他一个两居室的房子,他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当时他写这个剧本是在广东省话剧院排练厅的舞台上,搭了景片,他们一家人住在那上面,没有房子。他吭哧吭哧趴在那儿写,我觉得这个也作为我的一个人物。另外还有一个就是出国的,“八九学运”完了以后到澳大利亚去了。他跟他的母亲很久没见面了,他母亲要去看他,我想跟着一块去。他现在打电话还是满嘴的“八九学运”,那种情结还没过去。我认为他还没有进行思考,因为他不在这个土地上,他不可能去思考。
吕:其实你是从自己亲身的体验出发,所以你关注的是他们从乌托邦理想走出来,如何去面对现实人生的。
蒋:其实这是我在拍《彼岸》之前就在想的。
吕:你关注这样的主题,这其中包含的意味是:你对这个社会想入世了,想对现实人生进行一些思考,对中国的现实和社会进行一些回答。
蒋:所以我觉得“八九学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吕:“八九学运”就是使一批象你这样的人开始面对中国的现实问题了,不再把眼睛看在天上了。
蒋:我是参与中的一个人,天天被感动被激昂,在那个地方我是其中一分子。但是当这个事情过去以后,我觉得每一个分子都应该去思考。
吕:这样说来你在《彼岸》中其实想表达的还是“八九学运”过来的这样一种......
蒋:对,当然我不愿意提这个。
吕:但实际上这个思想脉络还是一脉相传的。
蒋:当时我想拍“八九学运”,公安局还找过我,其实我根本拍的不是八九学运,我关注的还是人的变化。警察专门去我们家看过一次《彼岸》,看过以后说好,说是叫青年人务实的。我当时觉得特逗。
吕:我发现我们的新纪录片运动其实跟“八九学运”有很大的关系。
蒋:真的有关系。“八九学运”完了以后,吴文光拍了《流浪北京》。他“八九学运”前就拍了,但最后的想法是“八九学运”以后,他“八九学运”前拍的叫《中国人》,拍的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
吕: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整个中国社会都沉浸在乌托邦的幻想中。
蒋:对,而且也动荡。其实那时,从85年或者再早一点,西方的哲学传进来,大家就在寻找,这种寻找就跟彼岸一样,彼岸到底在那儿?我拍彼岸的时候就觉得太象了,来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特激动,演的人也特激动。当然其实于坚也分析了,彼岸只是一个名词,虽然它只是一个名词,但是给这帮孩子的还是乌托邦。
吕:他是想消解乌托邦。
蒋:不容易消解。
吕:并不是说消解就能消解的了的。
蒋:对。今天已经谈到这个了,我以前从来没提过这些。那时确实想做“八九学运”,我最早想拍的跟现在不一样。后来拍彼岸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东西也差不多,很象。等做完《彼岸》以后,我再想拍“八九学运”,就跟原来不一样了。就不会是象时间拍《我毕业了》那种感觉了,其实最早是想拍那种表示情绪的东西。后来我就想分析,到底是什么,生活是什么,我们怎么面对生活。
“八九学运”以后大家从关注集体到关注个人,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我觉得做纪录片也是这样。首先操作也是一个个人的操作,并不是集体的操作。我不用再为什么摄影部门灯光部门去负责任,全是我自己在干。另外我不再关注意识形态是怎么样的,我就想关注意识形态下面的个人生活是个什么样子的,我就想找到这么一个载体。其实“八九学运”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转折。这是令人思考的非常好的东西。
吕:我已经发现了它跟中国纪录片运动非常亲密的血缘关系。其实从《彼岸》到煤矿,就是从关注个人的一个小圈子,到关注社会。
蒋:我做完《彼岸》的时候,卢望平要拍片,我就给他提供《王老白的故事》的题材。看过那个片子吗 ?
吕:看过。
蒋:我给他提供的滚地包那帮人,因为我8、9年前在那儿走过。他们农闲的时候滚地包,我说滚地包纯粹是种形式,你应该拍他们的生活,他们如何劳作,庄稼是怎么种的。后来就去拍了,正好碰上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王老白。那时林旭东也说:《彼岸》你已经开始批判这个圈子了,下一步就该走出去,拍社会的生活。其实那个也是我想拍的,因为东北的生活我比较熟悉了,尤其是那个人,就是在吉林那个饭馆里的,给我讲了好多东北的故事。卢望平一问我,我马上就想到,你应该到哪儿哪儿去,肯定能拍到东西。要是没有生活的积累,坐屋里肯定想不出来。
吕:其实纪录片一定得观察生活,甚至介入生活。《彼岸》里对自己的批判性很有意味,一个与过去决裂的过程。
蒋:我觉得电视台的人,其实电视台有很多有才华的人,但是被这个体制埋没了,所以强调纪录片拍摄的独立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在电视台里面,我还是相信拍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包括这个《静止的河》)因为拿的是电视台的钱,我考虑得不纯粹。我还得考虑怎么播出,我老是觉得自己在游离,是不是往左去点,往右去点。老这么考虑。虽然我不可能受约束太大,但我毕竟要考虑的。
吕:你父母亲是做什么的?是革命家庭?
蒋:对。我父亲是个老党员,一直在人民出版社工作,搞党史编辑。我母亲在文化部,当年也是一个热血青年,解放天津的时候,她是学生党员,配合解放,解放后,都是国家干部。我哥哥77年考大学的时候,文科非常好,但我父母死活不同意。他说我们都是学文的,我们现在什么样?想让他学工科,他以最低的分数过了分数线。然后我父母就极后悔,因为他以后就被分到新疆去了,是在军队里面工作。他们对我的影响我觉得非常小,但是在做人方面影响非常大,我父亲是很正直的人,一辈子都不溜须拍马,朋友特别多。我母亲嘴特别快,看谁不顺眼就说。我就把这两点继承下来了,我也是看什么不顺眼就说。
吕:我发现你和其他几个有代表性的做纪录片的人都是革命家庭出身,很有意思。
蒋:我们家5个人,4个党员,就我一个不是。那时全家人都对着我,我回去一趟,就全冲着我来,认为我激进,危险。后来慢慢的他们就不说了。而且我现在觉得,我跟他们的区别在于我比他们了解这个社会。我拍了纪录片,我跑了那么多地方,我跟他们说现在人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他们没话说,因为他们不了解、不知道,所以现在我觉得我有优势,回去以后,基本上他们听我在说,而且那两年我在西藏,心里觉得开阔了。“八九学运”完了以后就在那个地方想事,可以想很多事,心里开阔了很重要,人要老往牛角尖里钻,就永远不会对社会形成一个比较好的认识。这个开阔的眼界和心灵是很重要的。我觉得现在我们这几个做纪录片的,都还是看得开的。包括吴老,原来看不开,现在也看的开了。因为他叫劲,吴老他原来做《流浪北京》的时候,他喜欢这帮人的生活,他认同这种生活。我们俩在葡萄牙对纪录片争论过一次。有一次正在吃饭,我说有人说你这个《我的红卫兵时代》不看光听也行,他一下就跟我急了,他先不说他片子怎么样,先说我:你那个《彼岸》一点思想都没有。我说,有没有思想我知道,谁片子都有毛病,我不谈这些,我跟你谈对批评的态度;我说既然我们是拍纪录片,我们为什么一点听不了别人的声音?后来我说:今天我特别感慨,我们这些做纪录片的人是应该有一个宽容的态度来对待批评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正在努力,正在改善自己,但是我们一定要有个态度,就是我们能够接受别人的批评,不接受也要有个态度,不能跳起来就急了。那段时间我们俩老吵架,在外国的时候,没人说话,就我们俩在那儿争吵。也很有意思。虽然有时候不欢而散,但大家只要是过了一段时间聚在一起,还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这个心态起码功利色彩不是那么重,跟故事片那些人比,因为故事片牵涉的太多,利益也太大,名也会太大,出去以后会前呼后拥热烈欢呼,还有影迷;纪录片没有影迷,确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