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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我难受我现在的生活

2003-05-07 08:18:32   来自: MECA (北京)
  谁在付出成本
  八十年代中期有一首歌叫《站台》,有点摇滚节奏,“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我是在来我们县城走穴的歌舞团演出上第一次听到的,那首歌在当时非常流行,差不多这样的演出都会唱。我用它来作片名,故事讲的是从1979年到1990年一个县文工团两对恋人的生活,其实整个电影是在谈80年代中国是怎样生活过来的,面临哪些问题,付出怎样的感情经历。
  文革一代总说自己经历了中国社会巨大的阵痛浩劫,其实开放的十年,经济商品化的十年,那种震动和对个人影响的剧烈程度我觉得也是非常强烈的。怎么说呢,不能因为物质越多这代人就会更加幸福。我更加想关注的是在这样的变革中,是谁在付出成本,是什么样的人在付出成本。
  《站台》中有些人和事拍得有点象纪录片,其实我是在拍自己一些亲人的生活状态。我的表弟在私营的煤矿工作,我们电影的第一幕,也是我当时第一次看见他,就是他和矿长在签一个合同,这合同叫生死合同,里面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因为煤矿的安全措施很简单,随时都可能发生问题,但我表弟仍然要去工作,因为他要讨生活,讨一口饭吃。我看到他一个人很瘦弱的身体在矿区里走的时候,我觉得他完全是在付出他的成本,但是他没有什么回报。
  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更难
  《站台》里面有很多情节都是我自己的。我70年出生在山西汾阳。父亲是中学老师,教语文的;母亲是售货员,姐姐比我大六岁,这个四口之家的家庭组合非常普通。母亲家在农村。从我小时候差不多到现在,我们家每天都有乡下的亲戚来来往往,象个交通站一样。其实我们县城往出走一里地就是田野,从南边
  走到北边差不多十分钟就穿过去了。
  我直到26岁才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学会自行车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骑车到30里地之外的一个县城去看火车。这些事情如今在电影中是发生在比我大十岁的那些主人公身上。当时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走出过
  县城一步的孩子来说,铁路就意味着远方、未来和希望。
  在《站台》中弥漫的那种对外面世界幻想期待的情绪就是我自己体验过的东西。我记得我在十七、八岁念书的时候,晚上老不睡觉,总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总觉得天亮了就会有新的改变,就会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我,和我有差不多生命经验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种感受。
  这种期待经过了十年最后落在什么地方呢?落在妥协和失望上。这是非常悲观宿命的一个电影,并不是生活就这样宿命悲观,主要是我自己。在我看来,对生活、环境和习惯的妥协,其实是一种非常伟大的承担。
  我以前最早是学习美术的。那时候我们学习美术一点都不浪漫,不是为了追求艺术,而是为了有出路。你知道在县城里,如果想到其他城市生活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一是考大学。对我来说当兵没有可能,我也就只能考大学,但是我学习非常差,所以就出去学画,因为美术学校的文化课要求比较低,我们一帮孩子去学美术都是这个道理。刚开始我们并没有理想,就是要讨生活。其实最后考上的也就只有一两个人。其他人第一年考不上就回去了,第二年再考也没考上,就算了。那我自己就考上了电影学院。刚开始时我觉得自己非常厉害,你看我多坚持,我追求到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当我年纪更大一点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更难。当时那些中断学业的人都有理由,比如父亲突然去世了,家里需要一个男的去干活;又如家里供不起了,不想再花家里的钱了。每个人都是有非常具体的原因,都是要承担生命里的一种责任,对别人的责任,就放弃了理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所谓坚持理想的人,其实付出的要比他们少得多,因为他们承担了非常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知道放弃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们放弃了。在县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样没有区别。为什么我说这个电影非常伤感呢,可能生命对他们来说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不会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时间作斗争的一种庸常人生。
  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对人对事看法有非常大的转变。我开始真的能够体会,真的贴近那些所谓的失败者,所谓的平常人。我觉得我能看到他们身上有力量,而这种力量是社会一直维持发展下去的动力。
  从小想当大混混
  其实小时候,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个有权有势的大混混。从小学开始我就算有问题的孩子,而且问题非常严重,打架斗殴,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是最危险。那时候听《岳飞传》里面结拜弟兄,我们十几个孩子就结拜成弟兄,我是老二。这十几个弟兄成天干嘛?就是打架,晚上爬到教室里偷东西,去谁家就把谁家的咸菜吃光。到了五六年级,差不多有一半弟兄都辍学了。我自己是父母逼着我去念初中,我念初一的时候这一半兄弟全部成了小偷。但我跟他们还保持友谊,他们每天都蹲在学校外面等我,我一下学出来,一排小孩就一起去看电影录像或者手抄本。
  我曾经因为打架被人逼着从二楼跳下来过。那时经常看完录像后就在街上撞人家,找碴想打架。其实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年轻好斗。我们看的都是成龙早期的片子,《醉拳》、《鹤形雕手》等。我后来一起拍电影的摄影师是香港人,但我看过的香港片比他多多了。对我来说,整个初中年代最吸引我的就是武侠功夫片。那时候看一场录像要两毛钱。你知道我怎么去看?山西这个地方冬天蔬菜很少,夏天要做西红柿酱,做酱都用一种葡萄糖瓶子。父母就从医院熟人那里找来很多瓶子,但这种瓶子可以卖,一毛钱一个,我就拿出两个空瓶子卖掉去看录像。差不多天天看,所以到了我的《小武》中,我就用了《喋血双雄》的一个片断,这是我从少年时代到现在看的功夫片里最喜欢的一个。那时候很快乐,因为你觉得世界就这么大,我的生活就是全世界人的生活,生活就这样。那时特别想长大后当个有权有势的大混混。
  我一直厌学。我在班里属于个子很矮,但必须坐在最后一排的,因为老师不希望看到我,对我放弃了。但有个语文老师很喜欢我的作文,逼我看书,读些诗集。我开始喜欢上写作。我觉得是写作拯救了我,因为开始写作,精神就有些改变,要不我现在肯定是县城一个混混,百分之百是。
  拍电影的阿猫阿狗
  到初三时因为学习不好,我妈妈特别希望我去当兵,去当武警。我也想去,但我父亲坚决不同意,要我怎么着都要念完高中,我就去读高中。
  到高中时候我就变了。因有高考的压力,开始知道要奔前途。这时候你才觉得前途渺茫。因为学习太差,家里给了我三百块钱,去山西大学考前班学美术。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离开故乡,去了离家有两百五十公里的太原。我们住在农民的房子里。我现在最痛恨挂面和白菜,因为那时我每天都在拿煤油炉煮白菜挂面吃,现在我一见就想吐。
  山西大学旁边有个村,村旁边有个电影院,我们常去那儿看电影,那时商业片很多。有一天很偶然在放《黄土地》,我其实不想看,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电影;但那天太无聊了,买了张票就进去。我一下子觉得电影也能这样拍,也有这样的电影。因为他拍的黄土地跟我家乡差不多,特别有感情,我记得我一边看一边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太激动了。看完之后就完蛋了,我就要拍电影,我不管了。从那时开始想当导演,问别人我怎么能当导演,人家告诉我要考电影学院,而且还跟我讲千万别考导演系,最难考,什么系好考你考什么。我就考文学系,报的人少。
  93年我到电影学院文学系学电影理论,电影理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刚开始对它一无所知。我从进学校那一天起就告诉自己要当导演,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离电影那么遥远,虽然你在学电影,但离电影太遥远了。那时我们班有12个同学,里面有好几个是制片厂的孩子,属于行里的。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成什么社会了,阿猫阿狗都能到导演”。这话对我刺激非常大,我知道如果那天我拍电影,我也是阿猫阿狗。对很多人来说拍电影是要出身的,它是一种特权。
  既然到电影学院后觉得离电影更远了,另外你明白怎么回事,那就只能靠自己了。95年底正好是世界电影诞生100周年,可能因为年纪小,觉得好象是一个年代的来临,自己要拍点东西来庆祝一下。我们组织了一个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大家凑了一点钱,我就开始写剧本,写了《小山回家》,然后从《光明日报》租了4天机器把它拍完。这是我自编自导的,拍完后就给同学老师看。这个观看的过程对我来说是自虐的过程,所有人都在骂什么玩艺儿,那种贬低到了你根本不该干这行的程度。正因为如此贬低反而使我觉得不至于吧。我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又剪了一版去大学里放。我们去了很多大学,但最难忘的是北大,他们让我重新有了信心。
  稀里糊涂几条人命没了
  我当年的那些混混朋友后来有的去当兵,有的去坐牢。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去看电影,买完票他说上厕所,我就先进去了。,我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之后发现他被抓走了,因为他去抢人家的手表。我一下觉得生活这么波折动荡。还有个混混朋友,打架打得特别好,有天借我们另一个同学自行车,说骑车去酒厂玩。我们那儿出汾酒,第二天听说他死了,他在那儿喝酒喝太多,酒精中毒去世了。从少年时代开始,这种朋友死亡也好,入狱也好,都象拿板砖邦地拍我一下,让我成长一下,然后又邦地给我一下。我开始有一种意识,人真的有命;而且生命这个东西非常脆弱,太脆弱了。
  《小武》有个很模糊的原型,他是我当年的一个结拜弟兄,外号叫“毛驴”。我另外一个结拜兄弟是警察,他看管他。有天他跟我说毛驴这小子现在不得了,老跟我聊哲学。他所谓的哲学就是人为什么要活着,一个非常宏观、非常形而上的命题。我开始觉得好笑,慢慢地觉得小偷也有一种尊严,不管他道德上背负着怎样的枷锁,他仍然在思考,这就是他的尊严。在我考上电影学院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对我震动特别大的事情。那次我回家乡,走在路上,突然一对行刑卡车开过来,我一个小学同学,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在卡车上坐着。我就在路边站着,他看见我我看见他,他冲我笑,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我刚到家,稀里糊涂的,那车就开过去了。等他走远之后,问旁边人,才知道他是因为抢劫被拉去枪毙。我象得了一场大病一样。真的是稀里糊涂的,什么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好几条人命没了,自己都没整清楚这么回
  事。
  落不下来的生活
  我初中就开始谈恋爱,那时年纪很小,其实也不懂,一起看看电影就很高兴了。但是到高中时有个女朋友,是我的同学,现在回忆起来都很美好。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有天我们上晚自习,我感冒特别厉害,她也没说什么。等我回家之后,她就把她当医生的妈妈叫来给我打针。那时我们谈恋爱坚决不能让家长知道,那会毁掉的,但这个事情就有点暴露了。我就觉得她非常着急。后来我去学画,我们就散了,也没有任何痛苦任何理由。我生活里一直有这种东西,其实挺不好的,初中时女朋友也是,也没有任何理由就断了。
  我们那儿的女生,很可能到初二就不念了,替妈妈班进工厂工作,然后很快就结婚生子,很快就当你在人群中再看见她时,她跟你以前看到的中年妇女没有区别,你觉得一个花刚开就败了。我在汾阳拍《站台》的时候,有天非常冷,我跟演员说戏,一转身就看见以前高中的女朋友带着她的孩子,我们打了招呼。我觉得非常难受,我是难受我现在的生活,因为最知道你自己,最看你长大的人,你一年两年三年都不跟他见面了,包括那些从小长大的朋友,包括父母,知道你怎么过来的人,知道你以前事情的。其实挺失落的。现在我半年时间在国外,半年时间在国内,过着一种非常不正常的,落不下来的生活。日子久了,甚至没有人跟你聊一聊过去,哪次打架怎么样了,哪次吃饭怎么样了。完全变成没有根的草,在到处飘来飘去,挺不好过。但是你选择电影也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站台》里的人物也是飘零的人物,主人公有句话我自己听了非常酸楚,他说:“不要多想了,我们是艺人,我们是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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