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的老米饭——戏梦人生
作者：楚辛 2001-05-29 15:36:01
像是做了一场梦，却分明是有颜色的——翠绿的苍山，歪斜的茅屋，一个老头子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又干又糙的老米饭。我走过去和他聊天。他抹了抹嘴角的饭粒说，他叫侯孝贤。
遥远的吊桥，雾霭的清晨，片片绿野里的羊肠道，昏黄夕阳下的远人…………
一个乡土的台湾。
已经记不清主角的名字了，时间的沉淀只在我的脑袋里留下了想留的东西。这个简单的故事放在其他的哪个手里都不会有两个多钟头：主角（男）生在台北的乡下，伴随成长的是亲人的不断亡故和背弃。十几岁的时侯，他学会了布袋戏表演，这个手艺成了他一辈子的饭碗。
从台北到台中，从一个戏班到另一个戏班，从中国的东家换到日本的“老板”。等一切都厌了，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家。活了太久就看到太多的死亡：慈爱的母亲、古板的祖父、人人厌弃的祖母、严厉冷淡的父亲、还有妻子和小儿子。真像是余华笔下的福贵！活着，就这么一个人活着。等老了，终于没有了悲伤，就看透了这个人世。于是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着自己，从小到老。
电影里，他或藏在幕后，用话外音的形式来叙述；或不惜破坏故事，干脆现身台前。说那个身世悲惨的母亲，说那个专“克”亲人的祖母，还说那个专情的妓女……一切故事都讲得那么坦然，正如同那些一动不动的长镜头，里面同样飘着新翻的泥土气和榨碎的草汁味。
侯孝贤用固定的摄影机镜头还原着生活，还原着那个乡土的台湾。
最忘不了那个镜头：小儿子感染伤寒死了，他在院子里用木板为儿子钉一口箱子（棺材），另一个儿子蹲在一旁。那情景像是父亲在为儿子做一个玩具，充满期待。
有人说侯孝贤是台湾的小津。并不想反驳这个观点，但看这部影片的时侯，却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抑郁。
一个被强奸的台湾。
电影的前半部分有一个几分钟的布袋戏镜头，是白蛇与许仙的故事。看得时侯不明白侯孝贤的用意何在。后来戏班子让日本人接管了，在殖民当局的授意下，一个日本侦察兵“壮烈牺牲”的故事被搬上舞台。当看到日本军官配音，中国人舞弄着布袋日本兵的时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我们的白娘子在哪儿？我们的许仙又在哪儿？！
侯孝贤，侯孝贤，你为什么非要剖开这个伤口？这是一个导演在追求真实，还是在追求良知？那些人弄出了既赚钱又痛快地大砍大杀侵略者的电影，我该为他们喝彩，还是该为你拍手？
电影中的日本人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尽管有矛盾，但是很快解决了。二等公民的屈辱在生活的重担下逐渐变得无关紧要。唯一对日本人的集体愤怒也只是由一个日本兵烧粮食而引起的，然而当知道那些粮食是因为霉烂才被烧时，囚禁和殴打就顺理成章的结束了。对于土里刨食的人来说，除了生存，一切都变成了附加的，尽管这片土地已经不再干净。
半个世纪的殖民，当日本人离开台湾的时侯，有个“日本友人”对主角说：“我很难受，因为台湾是我的第二故乡。”看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在凄雨中最后徘徊于港岛的彭定康。侵略者那种并非矫情的哀伤和留恋是对殖民地人民最深的刺痛。
侯孝贤，你是要告诉我们那个真实的台湾吗？告诉我们这些忍受不了的无奈，告诉我们这片纯洁乡土被强奸过。
她还没上年纪就已经老了，因为她已经成了神。
一个苍老的台湾。
电影的最后，一群人爬在废弃的日本飞机上，不停敲打着。他们要那些废铁，然后去换钱，用钱再去换来一场布袋戏。主角告诉我们，他们看戏是因为信神，因为信神，才会熬过一道道的难关。
神是什么？神就是迷信，是对土地的迷信。有了神，精神和肉体就不会崩塌。受再多的磨难也好，受再多蹂躏也罢。就是因为有了这片乡土，才能活下去。
和那个老了主角一起，这片土地在经历了世故以后也老了。老了的台湾不是坚强的台湾，老了的台湾是麻木的台湾。
纪录，纪录，还是纪录。侯孝贤在慢慢地讲，你要慢慢的听。永远不要期待侯孝贤的光与影中会出现一瞬的惊艳和立即的震撼。慢慢品出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那个童年，那片乡土，那段风尘，那个南国，以及那个不经意的变迁。这些像是一股潜流，让人无法释怀，并在生活的某一天终于爆发。
一直怀疑洋鬼子怎么能看懂侯孝贤的电影，那些奖项的褒扬又算是什么？侯孝贤只会拍他自己的电影，就像阿甘的奔跑一样不需要理由，而那些灿灿的奖杯之于侯孝贤就像是那个T恤上的泥脸，或是阿甘踩到的那坨狗屎，又算是什么？
侯孝贤不是台湾的小津，侯孝贤是台湾的侯孝贤，侯孝贤是中国的侯孝贤。
１９９３年
台湾
１４２分钟
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奖
台湾金马奖最佳摄影、服装、录音三项大奖
导演：侯孝贤
主演：李天禄、黄倩茹、林强、杨丽音
故事：影片以台湾布袋戏大师李天禄前半生的生活经历作为叙事主线，采用李老先生本人的口述回忆与拍摄重塑的场面相互交织的手法，慢慢讲出一段“戏梦人生”。
《戏梦人生》是侯孝贤拍摄的第十一部长片。在影片中，侯孝贤几乎完全放弃了特写和移动摄影，通片均由固定机位的长镜组成（全片镜头的运动不超过五次），而侯式“一场景一镜头”的风格也在本片中发挥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