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一种可以在天空飘荡的声音,从我们的指间飞出,然后从视线中消失。轻薄粗糙的棉纸、篾刀、竹节分裂的叫喊、弧度、对称、重量、一根线。
北大街,快要湮没的童年街道,已经被各种用途不明的理发店时装店所包围。我蹲在一条暗沟旁边抽烟,一双涂满黑色趾甲的脚步从身后经过,我听到了十一岁单车的铃声,一幢民国建筑五秒钟内移为平地。只有那家竹器店依旧是幽深发光的,而与之相邻的打铁铺早已经更换了门面。那个永远不会苍老的老人,还坐在帆布马扎上飞快地削动手上的锋利,竹子的气味,类似于黄昏开始下起的淡淡的雨。
我记得那家店墙上挂着的风筝,飞禽走兽,鸳鸯蝴蝶。每一年的春天,这里便会飞出许多风筝,在狭窄的街道上空四下摆动。我不记得是否看到了一个蓝色的风筝,那时候的光线似乎格外充足,看久了,也许每一个风筝都是蓝色的。
[童年]
认识一个1983年出生的人,他写小说,少年成长题材,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故事背景都放在了文革那一段特别时期。写作是对想象力的一种考验,未曾经历的年代,想必在他的眼里符合了一个故事无数种延展的可能性。此刻,在我记忆中浮现的,是他小说中一个有着右耳洞的男孩,躺在一张左右摇晃的小木床上,聆听虚拟中火车进站的汽笛尖叫声。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无法尽数与他人分享的私藏,除却可以相互印证的一部分,剩下的便是各自难以启齿的隐秘。我所经历的七十年代中后期,不知名的欢闹与禁忌,未必是《蓝风筝》那样的阴郁偏冷,时值中年的田壮壮,更多的是要传达童年的不幸与血腥。也许是地域上的差异,那个时代电影里的北京,几乎是以小胡同四合院来记录普通人的离奇生活的。《城南旧事》、《骆驼祥子》、《春桃》,每一部电影都住在不同的门牌号码内,或许彼此还有些藕断丝连的亲缘关系。小英子是铁头的小学同学,兰太太是祥子的旧主顾,春桃的破纸篓里藏着一封远方父亲的来信。时间在这里是可以被拨乱混淆的,所谓的历史,都是个人亲眼目睹的一部分的推算演绎。
人们常常自诩是某个时代的主人,整头整尾的十年,在睡梦中闪闪发光,就像偶尔翻到的父辈们的旧照片,眉宇之间总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辛酸气度。学生帽、格子围巾、领袖胸章、列宁装,外衬的却是某一处的风景名胜,同样的景物在那一刻竟然会变得满目疮痍。而有时候,我会荒唐地质疑父辈们的年轻,一个奇特的年代也是猛烈的激素催化剂,天真的热烈的斗志的惊恐的一脸蠢笨。这样的童年与年轻是有代价的,其中的一部分,就算放不下一场电影的容量,也应该是至死不渝的。
[歌谣]
对田壮壮的电影,最初一直停留在一个叫作《红象》的儿童片上,发生在云南边陲的一个动物保护故事。然后是《盗马贼》,然后是《猎场札撒》,然后是《鼓书艺人》,就像田壮壮所说的“拍完就忘”,这几个电影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些名字的存在。1993年的《蓝风筝》,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刚刚看到吕丽萍得了东京电影节最佳女主角,一沉便又是一个十年。追问太多的理由,只会让这电影背负过多的理想色彩,而田壮壮当初的那一句,我的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无非是一个失意的人迫不得已安慰自己的一剂镇定。
我只是期待这只风筝有一天能够飞起来,有禁声那么久之后,听听它是怎样开始第一句台词的。于是我听到了一首关于乌鸦的童谣,在各个转换段落之间,这只自古被寓为不祥的鸟类,使得这个电影蒙上了最初的死亡气息。其实许多流传甚广的民间歌谣,都带着莫名其妙的恶毒诅咒,反哺与反食,经由孩子的口中琅琅诵出,更是令人心惊肉跳。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充耳的是广播里的浩大声音,慌乱的人心整齐排列,从中找出一个最容易被出卖的人。那十年过后的闹市街头,平添了许多举止文静的疯子,疯狂地写公开信,疯狂地在一家商店门口长久站立。而在八十年代初,我家的二楼,仍是封闭着一对互不相识的男女,旧报纸糊满了所有的窗户,他们枯坐着,等待一场游戏的结束。
《蓝风筝》要说的不是那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人心的颠覆,换了时间地点也是可以照搬上演的。黑白是非,就算可以清楚判断,可是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恐怕早已听不到一个细弱的挣扎。我始终无法把旁白的声音与电影中的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变声期的青春少年过早冷漠,在他提及的一个接一个死去的亲人,因为反复地回忆失去了巨痛的知觉。
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平常地拥有父亲与母亲,如果一切都未曾改变,他可以在每年春天和父亲一起去放风筝。
中国、香港 1993年
导演:田壮壮
主演:吕丽萍
濮存昕
李雪健
郭保昌
片长:138分钟
本片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东京大奖”、最佳女演员奖、特别关注奖,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
剧情梗概:
小学教师陈树娟(吕丽萍)与爱人林少龙(濮存昕)准备婚礼时,却传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结果令婚期推迟了十天。至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少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终于在一个寒冬里,他被划成右派分子而被送到农村劳改,可是他一去不回。
少龙之好友李国栋(李雪健)不时走到树娟家照顾她及其子铁头,原来他的关怀实来自一种内疚的心理,因为国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举报少龙为右派。不久,国栋与树娟结婚,在大跃进时期引起的饥荒总算耗过了,国栋却因积劳成疾而死去。为了儿子,树娟只好下嫁老干部吴雷生(郭宝昌),在六六年文革开始,雷生被指为造反派而遭批斗,树娟也被划成反革命分子,而铁头被打至昏倒,醒来时只见一具悬持在树上的蓝风筝。
影片以铁头这个孩子的视角向我们讲述了发生在那个年代一普通人家的故事。片中人死的死,进监狱的进监狱,但导演只是轻描淡写的掠过。但就是在这平淡和麻木之中,我们看到人群的无奈,他们就像断线的风筝飞到哪算哪,无力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