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小邪
原载:北京电影学院BBS
冷也好热也好我们都还活着——再看《活着》
是一位老师的“中国电影文化研究”课上,他讲到中国电影中的“热闹型美学”和“冷隽型美学”。其实前者有些“情节剧电影”的意味,当然提到了谢晋,还说到了张艺谋的《活着》。当年此片受评论界冷遇、抨击,始终未被列入张代表作品,盖因其向谢晋致敬,走家庭情节剧路子有关。也因被疑涉及政治问题始终未被获准在国内公映。
可是在好莱坞商业片的洪水猛兽般冲撞下,我们真的不需要这些吗?玩儿商业片显然无法望其项背,搞艺术电影又未见功力,反倒家长里短、伦理亲情更贴切于人们的情感。也许,《洗澡》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活着》,更有其超越表象的意义,而且票房决不会低(国内已无法得知。在美国票房成绩不错)。
《活着》,几年前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看的,一屋子的人哭哭笑笑。从没有哪部影片的台词如《活着》里的那样让我不时脱口而出。聪明的幽默,然后辛酸。很多场景在记忆里挥抹不去。1992年,
“第五代”的三部深刻反思的影片引人注目,实为精品(非今日主流宣称之“伪精品”)。陈凯歌拿了戛纳大奖的《霸王别姬》批判色彩很浓烈很尖厉,整个影片感觉也汪洋恣肆,挥洒自如,溶入民族艺术——京剧,确为东方奇观。很张扬,很大气的风格。号称是田壮壮最好作品的《蓝风筝》则内敛得多,压抑得过分平淡地讲述文革年代人们的际遇,有悲欢离合,但将大喜大悲近乎残忍地做成一个朴素平实的蓝风筝,挂在树上。让你看着它,很难过,很沉重,很想哭(象片中的吕丽萍那样),可是流不出眼泪。
而《活着》,确实在无遮无拦地大喜大悲,让你随之无所顾忌地大笑或流泪。但不是强迫型煽情的肥皂剧。影片给我的震撼,也许远比一万页声泪俱下的控诉演讲稿要强烈的多,深刻的多。在阳光柔媚的午后,三个人,守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再看《活着》的后半部分。以为几年后的自己会跳出剧情,清楚地看它,戏谑地看它,可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听见邻座女孩轻声的啜息。大家没有互相看一眼,空气似乎凝固在沉重里——即使一分钟前你还在无奈大笑。
余华的小说,亮色少得多。只余老人福贵和一条也叫福贵的老牛。人生若梦,偶然的东西太多,宿命的因由也不少。一家人各自似乎无意间就离开了人世。站在耕田的两个“福贵”面前,我们一定无话可说,只能呆立在树荫下,忽然间觉得天地间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更上层楼,我们勾心斗角… …这些东西忽然显得可笑。
张艺谋加了点亮色,起码还有希望——虽然是不太大气的、已开始切实的希望。
春生与福贵情节剧模式的“再度相逢”却是因为他间接导致了福贵儿子有庆的死亡。记得此后他去见福贵和家珍三次。在有庆坟前,家珍的哭诉已足够让心地善良的我们的妈妈、外婆们泪下了。在对春生声嘶力竭喊“你欠我们家一条命,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时,我们会被感染。在亲人以非自然方式逝去时,活着的人常会说:“如果不……,他就不会走了……”可是人生,毕竟不是电脑游戏里的“虚拟人生”,绝望了,出现让你无法承受的事情了,可以重新再来。如果不怎么了呢?没有“大炼钢铁”的狂热?王春生的汽车取消?他的汽车没有撞到墙?有庆没有在墙下睡着?家珍执意阻拦福贵送有庆去学校?也许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也许偶然中潜藏着必然,就象我们今天在地铁里遇见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固然有神秘的巧合,只因为他今天与你一样,有原由乘地铁,去此地或彼地。
第二次是福贵的女儿凤霞结婚时,人都散尽,春生探头探脑进来送贺礼。而家珍,明明暖瓶里的水是满的,还要去烧水避开他。这个细节,把母亲的情感表露无遗而细腻有致。后来家珍要福贵退还春生的贺礼——原来是镶了红绸的毛主席像。
这时我们在感慨那个年代人们单纯的热情。可以为了一句话烧掉珍存许久的皮影,可以在炼出只能扔在垃圾堆的废钢后意气风发地说:“第一发炮弹打在蒋介石的床上,第二发打在蒋介石他们家的饭桌上,第三发打在蒋介石他们家的茅坑里。”可以义正词严地对着墙上画的金光万丈的毛主席像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把徐凤霞同志接走了。”
有时,这种单纯甚至令人神往。怀旧的时候,人们往往无意识地过滤掉不愉快的残忍的东西,只剩下美好的幻象。
春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妻子被逼自杀,他被批斗欲丧失自由或者生命。新藤兼人的《电影剧作的结构》里说过,克制的情感会更感人。也如剧作课的老师说的,一个剧本,居然70多处痛哭流涕的戏,想想这种滥情的场面会怎样?春生极力压抑还是忍不住眼泪,一个曾经叱咤的男人,如今走投无路。此时忍不住与他一起落泪了。人在落难时容易被人同情和原谅。家珍终于出来要他进去聊。短短一句,却比长篇大论要有力的多。最后家珍对踯躅远去的春生喊“你还欠我们家一条命”的时候,则纯然是为了鼓励他继续活着。人们的善良,在非常环境里表现的更显著。
可怜的凤霞,生命就葬送在几个卫校护士革命小将的幼稚的手里。遭批斗的、三天没有吃到饭的“反动学术权威”王教授因7个馒头加水变成49个的典故晕在一边,说不清什么感觉,你可以后来拿这夸张细节作笑话,看时,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家珍报着了无声息的凤霞哭喊“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的时候,还是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想想自己是否有些滥情,却觉得,这些眼泪是因为你还有新鲜的触觉,你还没有完全被生活折磨得麻木愚钝。
去探有庆的坟时,是家珍在一遍遍埋怨自己不该让有庆去学校;而在凤霞的坟前,是福贵一遍遍唠叨自己不应该给王教授那么多馒头,给他喝水… …造化弄人。惊人的相似。宿命的感伤。“有庆吃饺子,凤霞看相片儿”,出自凤霞和二喜的儿子馒头口中。又是一代,也许会过着同样的生活,也许更好。
张艺谋没有象余华那么绝望,留给我们亮色,但“牛长大了”不是“就是共产主义了”,而是“馒头长大了,日子越来越好了”。更切实,更有韵味。
在浩淼的无尽的时空的一个小小段落,我们活着,享受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偶尔欣喜若狂或失意无语。想起一个大家不怎么待见的作家的一篇小说的名字。这就是活着了,冷也好,热也好,我们都还活着。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
导演:张艺谋
时间:1994年
主演:巩俐/葛优
片长:131分钟
国家:中国
剧情简介
描述大少爷徐福贵嗜赌成性,妻子家珍屡劝无效,带着女儿凤霞回娘家。当夜福贵输光全部家产,父亲给他气死。一年后,家珍带着女儿及手抱的男婴有庆回家,福贵痛改前非,走埠演皮影戏维生。适逢国共内战,福贵先被国民党拉俘当兵,后被俘掳。好不容易获释回乡,庆幸一家团圆,却发现凤霞生病成了哑巴。数年后,大跃进运动及文化大革命先后发生,有庆与凤霞亦先后惨死。剩下凤霞难产生下的孙子馒头跟老人家继续活下去。
《活着》是中国式的黑色幽默片,主人公福贵的遭遇异常凄惨。影片透过一个人的一生遭遇,涵盖着人在历史中的命运无法掌控的生命之痛,衍生出了对死亡的苦笑。在福贵的一生当中,最初的纸醉金迷,到五颗枪子的恐惧,到儿子夭亡时的悲愤控诉,到女儿意外去世时的无奈接受,影片结尾时吃饭时的辛酸苦乐,个人命运随波逐流,被历史牵引。《活着》是跨越年代的较长的一部影片,历史浓缩为个人的命运。命如蝼蚁般的个人命运,只能产生枉自兴叹的生命之痛。
《活着》具有一定的史诗性,这种史诗性被包装在个人和家庭的命运之下,同时隐隐露出一股的悲悯情怀和伤感的黑色幽默。影片的个人生存状态和苦难,在经过精简的历史背景里,体现出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和时代的荒谬感。影片的结尾虽然很温和,但颇引人深思。福贵的一生是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片中对大跃进、文革等时期也进行了温和的讽刺。影片中的绝望、无助、无力在黑色幽默里得到转变,变为中国人在艰难生存状态下的忍受。活着就是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