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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白蛇〉——根据严歌苓中篇小说改编

2004-01-21 06:34:17   来自: 小荃
  [watermark]  白蛇
  ——根据严歌苓同名中篇小说改编
  第一场 日外 剧场 春
  字幕:一九六三年
  剧场门口拥挤着买票人群。
  剧场门前挂着横幅,读过去,是“著名人民舞蹈家孙丽坤全国巡演献艺北京”。
  买票的人群中有七八个小学生,焦急的踮起脚尖张望着售票窗口。等他们终于随着人群移动到窗口前,售票员拿出一个“"满”字的大木排挂上。
  人群散去了。孩子们失望的坐在剧场前的台阶上。
  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剧场门口,下来的都是演员。
  准备离去的孩子见状,都呆望着。
  最后下车的是“白蛇”——孙丽坤。已经化好了妆,美丽而高傲的,挺着塑像般完美的胸脯走过。
  令人惊艳的女人,在这第一个镜头里就已经将她人体的美曝露无遗。
  孩子们一块翻来覆去的喊起来:“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
  孙丽坤回头笑:“我只能带你们一个人。”(成都话。孙的语言全部为成都方言)
  她从七八张紧张而期待的脸中挑了一张:“你刚才乖,没有喊,我就带你进去嘛。”
  其他小孩都在后面当叛徒:“她都看了五遍了!”
  第二场 日内 后台
  孙丽坤坐在镜子前补妆,为她做准备的人忙碌来去。
  孙丽坤从镜中看到自己带进来的那个小孩傻傻的站在后面。
  那小孩看了一下手表。
  孙丽坤:“这么小个男娃娃带手表啊。”
  小孩:“我不是男娃娃。”
  孙丽坤回头,把那小孩使劲看了一眼,说:“那你头发这么短啊?游泳头是不是?”
  小孩点头,旋即被工作人员轰走。她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座。
  舞台上正演青蛇和白蛇开仗。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
  音乐渐强。舞台渐渐模糊。
  第三场 日外 广场
  字幕:一九六六年
  音乐声幻化成鼎沸的人声。
  舞台幻化成广场上斗争孙丽坤搭起的台子。
  往日衣着光鲜红极一时的孙丽坤跪在台上,接受批斗。
  但是她的颈子,依然像蛇一样高高昂起。
  台下黑压压的一万人,请导演给全景。
  “打倒资产阶级腐朽分子孙丽坤!打倒国际特务孙丽坤!打倒反革命美女蛇孙丽坤!
  一边是刷刷刷的大字报,在人们的手中翻飞,在一路的墙壁上往下滴着颜料,在风中翻飞,在路面上人们的脚边翻飞……
  一边是大大小小的斗争会,台下是无知的人们,振臂高呼着,反对着,打倒着,激情燃烧着,无知而盲目着……
  孙丽坤冷眼看着台下斗争她的人们,她回忆起一个个片断:
  她从国际列车上走下来,胸前别着奖章。
  少先队员冲上去一个团,给她献皱纹纸做的花。
  ……
  接待室里,领袖们迈着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亲切的握着她的手,拉拉她的辫子,摸摸她的脖颈。
  ……
  练功房里,她正在旋转着练舞。
  红卫兵一冲而入,将她劫走。
  镜头长久的停留在练功房墙上她与周总理的合影上……
  第四场 日内 关押孙丽坤的布景仓库
  字幕:一九七零年
  清晨,门外看守孙丽坤的女专政队员拿着大棒神气活现的守着。
  尿撒在便盆里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刚撒完尿的孙丽坤拎着大花便盆出现在观众面前。一个发胖的女人,茧蛹腰,垮着的奶子,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柿饼头发,眼睫毛扫来扫去扫得人心痒,可是迷离的眼神已经暗淡无光。
  见孙丽坤出来,看守给她让出一条路,跟在她后面。
  孙丽坤拎着大花便盆走向走廊那头的厕所。
  她的屁股大大的,撅起来能在上面开一桌饭。
  场院下的建筑工人窃窃私语的议论:
  “实际上她就是个国际大破鞋!”
  “你咋晓得?”
  “大字报上头的嘛,她喊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和他‘情谊之花永远盛开不谢’,还啥子‘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头把那些信都抄成大字报,马路上到处都是。”
  孙丽坤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走进厕所,蹲在没门的茅坑上,专政队的女娃把粗腿架在门框上,大棒子斜对角杵着,弄出一X形封条。
  孙丽坤蹲着,一边蹲一边往地上吐口水,粗俗不堪。
  建筑工人的议论在继续: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17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下两下就白噶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她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骨头,想她往你身上咋缠就咋缠,莫得一块骨头长老实的……”
  “就——是,你没看到专政她的都是女娃儿?男娃儿不能专政她的,男娃儿只有被她专政的。”
  孙丽坤提着裤子走回来。
  建筑工唱:
  “美丽的姑娘见过千千万
  只有你最好看
  招风耳朵柿饼脸
  绿豆眼睛鸡脚杆!”
  孙丽坤进了房。
  紧闭的窗。
  一个工人在旁人的怂恿下爬上墙头从窗缝去偷看她。
  第五场 夜外 场院
  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铺开草席,喝酒。
  行酒令喊着:“你妈偷人——八个、八个……”
  紧闭的窗。
  一个工人在旁人的怂恿下爬上墙头去窗缝去偷看她。
  第六场 日外 场院 晨
  孙丽坤的窗“啪”的一声打开了。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
  场院里的老少爷们一回头,吓得声也不敢出,歌也不敢唱了,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灰的拌灰。
  第七场 日外 场院 晨
  窗子照例打开了。
  孙丽坤从窗子伸出来刷牙。
  刷牙的声音,刮刮刮的听上去生疼。
  场院下的小伙子眦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的笑,一边看她一边喊:
  “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
  孙丽坤抬眼看着他们,不动声色。
  他们开始争论另一个话题:
  “她就是跟蛇住在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
  说着,说话的人看了她一眼。
  孙丽坤端着一海碗面条坐在窗口吃起来。辣得她“稀溜稀溜”,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留着枕席压出的麻印。身穿淡兰色衬衫,又窄又旧,像裹粽子一样裹在她发了胖的身子,肉鼓鼓的像要迸出来。
  另一个工人开口了:“是只白蟒!是只白蟒!”
  “花蟒!”
  “白蟒!”
  争一会看她一眼。
  端起海碗稀里唆罗把汤喝了个干净的孙丽坤,站起身最后插了嘴:
  “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了。
  第八场 夜外 场院 晨
  几个小伙子爬上了那堵墙,想偷看孙丽坤。
  蛐蛐儿的叫声、蚊子声、床的吱呀声。
  突然,窗子“扑通”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势叉着腰。
  蒙着灰尘的昏暗的灯光,那件汗背心被黏在她的身上。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的笑。
  她清汤寡水的汗背心坍塌在她的皮肉上,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墙头浑身赤裸只穿三角裤的几个小伙子害羞的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孙丽坤盛胜追击的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看啥子嘛,安?”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虚着心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
  第九场 日外 场院 三伏天
  孙丽坤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破蒲扇,靠在窗口。嗑瓜子,抽烟,和场院里的建筑工人互掷东西,笑骂。
  那烟是用大字报大标语包起来的烟锅巴。
  建筑工们拎着水桶来到她窗下洗澡。
  濡湿的白短裤就变成一层皮肉。
  他们边冲澡边唱:
  “姑娘好象豆腐渣,美丽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递到窗前:
  “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孙丽坤抱着膀子想了一会,说:
  “不搁呢?”
  小伙子:“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勒,你以为便宜?”
  她想了一会。
  突然她抓起脚后跟朝天举起,两腿撕成1字。
  那条碎花粉红内裤就再也不是内裤了。
  场院里的人顿时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齐朝这窗口竖起脖子。
  笔直如白蟒的腿。
  众人发直的眼。
  吞口水的喉咙。
  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要求把另一条腿也玩来看看。
  人们看到了这样的画面,我想观众也应该看到:
  还是那两条腿,和捷克男舞蹈家跳舞、旋转、盘缠、making love……
  孙丽坤放下腿,一个肩膀斜靠在窗框上,低着眼,伸出一个巴掌来接过递给她的烟锅巴。
  站在墙头的小伙子的手触碰到她的指尖。
  她的脸潮红起来,略带快感的嘴唇上一圈绒毛沁出汗。
  下眼皮上有一颗红痣。
  第十场 日外 街道 秋
  风把满地的落叶和大字报吹得纷纷翻飞。
  第十一场 日外 场院 十月
  一个二十出头中等个子的男子出现在场院。
  他脸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百,两根剑眉划向太阳穴。他一身旧黄呢子军装,多年前挂领章和肩章的地方是几块簇新,色泽比其他地方深些。呢军装宽大沉重,青年微微驼着背似乎扛着它。
  他就是徐群山。
  他的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步态很大,老将军般走了进来。然后,停在烂场院上。
  下流俏皮的歌戛然而止。
  建筑工人停在了各自不同的姿势上。
  纸牌粘在手上。
  刷子举在半空中,泥浆往下掉。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这个清朗的青年在烂场院上走,踢着半截砖头,然后,停在了孙丽坤的窗下。
  他抬起了头。
  孙丽坤抬起了头。
  刚准备递到嘴边的烟锅巴又放下。
  青年。
  孙丽坤。
  青年把两手背在身后,腿叉得很开,直直的望着孙丽坤。
  孙丽坤在窗口亦看得半生也呆了过去。
  然后,他一言不发,背着手大步离去。
  青年的背影在粗鄙下流的歌曲中消失了。
  第十二场 夜内 布景仓库
  窗下民工粗俗的打骂声,歌声,挑逗声。
  紧闭的窗。
  孙丽坤站在紧闭的窗前发呆。
  第十三场 日外 场院
  换了一件破海篮毛衣的孙丽坤站在窗前。
  青年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跑车出现了。
  建筑工人再次惊呆,眼光落在那辆自行车上。
  青年停住,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脚跨在车上。
  宽大的裤腿掖进牛皮矮靴,呢军装,青年抬手将帽檐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头发,美发。
  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
  一个乳臭未干的首长。
  他们呆呆的对望。
  请导演给音乐。
  繁杂烦乱的音乐,飘扬在缠绕在场院上方。
  音乐。
  音乐音乐音乐。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沙坑撒尿,一边唱:
  “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欧米加。”
  青年对他说:“畜生。”声音柔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建筑工愣了,反应过来,说:
  “说哪个畜生哟?”
  青年平淡冷静:“没说您,您不如畜生。”
  建筑工猫腰掏一大把沙石,对青年作手榴弹状。
  青年一动不动,眼皮沉下来窄窄的望着他。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刚被尿濡湿的那一把,重新拉开投射姿势,却在很微妙的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第十四场 日外 街道 初冬
  被寒风吹得刷刷刷的大字报。
  冬天的街道。
  光秃秃的枝桠上,停在上面一群沉默的寒鸦。
  远处的街角出现一群红卫兵,高喊着“打倒……”
  乌鸦哇啦一声全飞掉。
  更光秃秃的枝桠。
  阴霾的天空。
  第十五场 日内 仓库 冬天 晨
  看守孙丽坤的女娃,端着三八枪似的大棒,神气的推开门,逆光站在门口,大声嚷:
  “孙丽坤,有人找你,放老实点——上面来的!”
  孙丽坤正在抽一根自制的烟卷,熏得满脸眼泪,咳嗽不止,顾不上女看守吼了一句什么,一巴掌推开窗,对建筑工喊:
  “狗日的!给老娘掺蚊子药!……”
  建筑工人咕啊咕的笑起来。
  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地板:
  “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
  “调——查嘛!”她说。
  女看守:“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
  毛巾让污秽弄得很坚硬,张牙舞爪的悬在一根铁丝上。
  她呼噜噜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在脸上使劲锉了锉。
  抬起头,她不动了。
  观众能看到的,是孙丽坤一张从那污糟糟的毛巾里升起的惊愕的脸,和一个青年的背影。
  孙丽坤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那个青年站在他面前,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的眼神。他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舞台布景。
  两秒钟的停顿。
  孙丽坤嘴里咕噜了一句:“等等。”一个转身就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
  留下青年在布景外,青年一动不动。
  布景内孙丽坤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然顾盼。
  请导演给音乐,轻而密集的鼓声。
  鼓声中,布景外青年四下打量着她住的这个布景仓库。
  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床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痂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
  布景内,孙丽坤有些粗的呼吸,她紧张的听着鼓声。
  青年自己拉出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点上烟。
  请画外音给一点“动静”。
  青年听到“动静”于是抬起头来,看见摇身一变孙丽坤走出来,下意识的站起身。
  孙丽坤从角落里走出来。
  海兰色的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线,惨不忍睹的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
  她那张焕然一新的脸,是不是值得导演给一个长久的特写。
  肥胖的下巴颏再次游动起来,画出优美的弧度。
  脸是潮湿阴暗里沤出来的白色,但她的神情却出现了固有的美丽,修长的蛇般的脖颈再次昂起。
  蛇般冷艳孤傲已复苏。
  两个人站着对望。
  至此,鼓声收。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这时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暖壶进来,满脸通红的给青年边沏茶边赔罪:
  “水是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液、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
  青年弹弹烟灰:“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的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声音翩翩然的。
  女娃走时看了孙丽坤一眼。
  只剩两人了。
  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至极的手指线条。
  她呆望着那双修长无节的手。
  他们听见楼下建筑工人在唱:
  “……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党支部为我们扯皮条……”
  他们都没有转脸。
  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散碎了一桌。
  他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回头去看。
  她起身关窗,弹净桌面,其间他们的对话是:
  他:我叫徐群山,中央特派我来调查的。
  她:恩。
  他:住在这里还好吗?
  她:还好。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
  他:“你……得国际奖是哪年?”
  她:“1958年。”她看着他的指尖动作。
  他:“说说吧。”
  她:“说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
  她看见他看了她一眼。
  她小心翼翼的开始背自己的罪状:
  “我有罪……”
  他听着,玩弄着手里的手套。
  她的眼睛看着他并不在看她的眼睛。
  她嗫嚅着停住了。
  “别叫我首长,直呼其名吧。”他圆润的京腔。“叫我徐群山。”
  他以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盒烟,中华牌,她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条,然后银色的锡箔纸。他降低了脸闻了一下香烟。
  然后递出一根给孙丽坤。
  孙丽坤接过来。
  徐群山捺燃了打火机。
  孙丽坤连忙把烟递到唇上,把脸凑过去借火。很近的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她插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
  沉默。
  沉默之后他开口:“你还是那样子,没变。”
  她手:“变喽。”
  他:“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那天在你窗下。”
  他说着笑起来,微微咳嗽,一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
  孙丽坤的眼睛里立刻有了迷恋的眼神。
  她:“你要调查我啥子嘛?”
  他:“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她:“我都不晓得自己有啥子给人家调查的。”
  她略撅起嘴。
  有啥子好调查么?”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了一条腿的支点上,伸出另一条腿,绷紧脚尖。
  她悠然的说:
  “我能有啥子值得你们调查呢?一个跳舞的,十多岁就进了舞蹈学校。写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几回,逮到谁问谁:什么什么字怎么写?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动思想?写反省书认罪书翻烂了一本字典。不写那些,我还真学不到那么多文化。”
  她看这自己的腿在空中游走,说:
  “我比人家都苦,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不会消退了。”
  “你为什么没结婚?”他忽然问。
  “还没结么。”她答,见他不讲话,她又接着刚才的话尾絮叨下去。
  “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块糖分五次吃;没钱,也怕胖。”
  “你就没爱上过一个人?”
  “恐怕有过吧。”她低头看着自己另一条腿,又说,“我不晓得。你要我交待这些呀?”
  他说:“随便谈谈,不一定要像审问和被审。我不是来审训你的。”
  他过去看她的另一条腿。
  那条腿弹动几下,又绕动几下。
  他看傻了。
  她看见他看傻了。
  “我着不晓得。”她笑起来。
  他一动不动的手指上,烟烧着自己,烧下白白的一大截烟灰。
  那截烟灰落在他手底下的原来用来盛辣酱的碟里。酱干了,剩一些深红的痕迹。碟里已经有两个烟头了。
  “我看了你的材料。”他说。
  “看了我写的那些?四百多张纸?他们给你看的?”她脸红了,红色深起来。
  “是。”他说。
  她说:“祖国人民派我代表中国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么。我俩编排了一个双人舞么。
  三天三夜都在练舞,不晓得咋个就……他们要我交代是哪个先解裤腰带的,我哪里记得是谁先谁后,他们说哪个先解裤腰带关系到哪个国家先逾越国境的国际政治大事,我想不起,他们就把我关起来了,一关就是两年……这种事情,咋个说得清?你说得清不?”
  第十六场 日外 街道 冬
  从看守所出来的徐群山走在路上。
  下面十七~十九场是他回忆的内容:
  第十七场 日内 徐群山插队的山西农村 早春
  徐从炕上起来,揭开水缸,水缸里只有一层沉淀的黄泥。
  他自言自语:“半年了……妈的,够了。”
  他翻出两块冷红薯,吃了下去。
  在箱子里翻衣服穿,翻粗一件将校呢军装(就是后来那件)。
  嘴里嘀咕着自言自语:“我哥的……”
  穿上。
  穿的时候难以掩饰的微微起伏的胸脯细心的观众是不难看出的。
  扣上帽子的徐群山在窑洞里晃悠。
  他在心里说:
  “我拒绝修梯田去。根本上说,我拒绝“修地球”。我得想法儿弄个肝大脾大淋巴大的医生证明。”
  “不行,还得挑水去。”他说。
  他扛上扁担和水桶出了门。
  他心里说:
  “村里人从开始就没帮我挑过水,他们帮那两个太原来的女学生挑水暗算着哪天能把她俩挑进他们的窑里挑到他们的炕上。他们可不想挑我。我在他们看起来是个怪物。生产队长叫我去修梯田的时候眼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可真饶了我。还得把头发再剪短些,队长,大队干部就更没我什么“意思”了。怎么行了我这么大个方便。”
  出门碰上一个女知青。那个女知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群山,说:
  “参军去啦?特种兵吧?瞅你这身军装也不是一般的兵!”
  徐:“明天就走。”
  女知青:“她说你小子可真能保密。当了“五好战士”别忘了照个大相片给咱寄回来。”
  徐:“那还有错。”
  女知青:“你一参军就剩下我和张萍两个知青了。”
  徐群山在心里说:
  “我不走也只剩你两人。队长、书记请吃猪头肉喝二锅头的时候他们那炕桌上从来就剩你俩人。”
  挑了两个半桶的泥浆回到窑洞,一路上碰到的上工的人都说:
  “当兵好啊,一当就当毛料子兵。”
  徐群山在心里说:
  “就这么简单?把“红旗杂志”的封皮儿套在我存的那些电影杂志外面,我读的就是“红旗杂志”;把“毛选”的封皮套在《悲惨世界》外面,《悲惨世界》就是毛选。毛料子军装一下就把我套成一个高人一等、挨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种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脱下这身军装,谎言是不能脱掉的。”
  徐群山挑着水进门时望了村子一眼,他在心里说:
  “我得走。让他们看着我穿着毛料军装从这村里永远走掉。
  我得回北京。让谎言收场。”
  
  第十八场 日内 窑洞
  徐群山在窑洞里收拾行李。
  全村的人都上她这来收拾破烂。
  “当兵多带劲儿。”七嘴八舌的声音。
  徐群山从几叠书里拣出一张褪色的白蛇剧照,夹进一本书中,又将书放进随身带的书里。
  第十九场 日内 火车上 初春
  火车“呜——”到站,停在“定襄”。
  一下上来很多人。
  徐群山睡在座位上坚决不睁眼。
  有人踢他:“大兄弟你看这位大嫂撅着八月大肚子。”
  徐睁开眼,看见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站在她面前,只好起身。
  徐群山的内心独白:
  “第一次听人叫我大兄弟,跟《红旗杂志》、《毛选》一样,外皮是关键,瓤子不论。我19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原来有摸棱两可的性别。好极了,一个纯粹的女孩子真是又傻又乏味。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让座时,徐群山看见她那张布满妊娠斑的脸。
  徐群山一阵凶猛恶心。
  她从随身行李中抽出一本书,那白蛇的剧照停在她眼下。
  徐群山的内心独白:
  “你在哪里?……”
  第二十场 日内 关押孙丽坤的布景仓库 冬
  孙丽坤打开灯,把灯线牵到合适的高度。
  灯光将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面粉墙的布景上。
  她对着身形的影子,做了一个白蛇的姿势,然后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
  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
  舒缓的音乐起。
  音乐中,交替出现以下镜头:
  孙丽坤在灯下翩翩起舞。
  ……
  徐群山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锡箔纸包的巧克力递给当班的女娃,说“不必守在这里”。女娃们奉若神明般离去。
  ……
  孙丽坤在深夜翩翩起舞。
  ……
  徐群山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锡箔纸包的巧克力递给当班的女娃,没有说话,女娃自动离开。
  ……
  孙丽坤在翩翩起舞。
  ……
  第二十一场 日内 仓库
  徐群山坐在那里,点上一根烟,看着孙丽坤。
  孙丽坤脱下棉衣,一层层脱得形体毕露。
  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
  她在他面前起舞,她一边舞一边和他说话。
  她:“你家里有谁?父母,姐妹,兄弟?”
  他:“都有过。我是家里老小。我两个哥哥都是哈军工的优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么都有,钱,权力,书,奉承。我有手枪你信不信?你说什么吧,我都有。我会弹钢琴和吹长笛。我把我家钢琴键子后面的毡子全撕了,听起来很古老。我喜欢读《资本论》和拜伦。毛主席诗写得不错,他的一些不着边际的批文最妙,充满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窗外来光使他方正的军大衣肩膀和背影显得盛气凌人。
  她:“你二十岁?”
  “二十岁。”他一笑,“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么年轻怎么当中央特派员?”她尽量不表示狐疑。
  “脑子不年轻。”他弹弹烟灰。
  她:“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他:“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激情起舞,化作逼真的美人蛇。
  徐群山看到这里,被激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那样以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唇,很斯文的咳着以掩饰内脏的震动。
  她:“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吧?”
  他:“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调查完了?”她停下动作。
  他说:“完了。”
  他的眼珠清澈无底。
  她收住了姿态,浑身坍塌的站立着。
  “明天是最后一天。”她没头没脑的说,“我比你大好多岁。”
  他的皮靴“咯噔”一声着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
  她不知他抬手干什么,知觉让她把自己整个肉体送上去。
  他却拉住她的手,说:“明天见。”
  然后他飘摆着呢子大衣阔步走了。
  他的背影像一个少年统帅。
  第二十二场 夜内 关押孙丽坤的布景仓库
  孙丽坤躺在床上。
  月光如水,流过她的指尖。
  她端详着,抚摩着白天他握过她的那只手。
  她回忆起他的一瞥目光,一蹙眉头,一个偶尔的笑。
  她回忆起她初次见他时,他戴着白线手套的手一抬帽檐的样子。
  她失眠的脸,绝望的眼。
  第二十三场 日内 关押孙丽坤的布景仓库
  光从窗户外射进来。
  孙丽坤照着自己的影子。
  她消瘦太多。
  场院里看守她的女娃嘀嘀咕咕的议论:
  “你们说奇怪不,她又变得好看了……”
  她看着自己这个完美的投影。
  她的发髻高高束起。
  她昂起高傲的下巴。
  时钟指向三点整,门响了。
  孙丽坤说:“进来嘛。”
  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子大衣,人一下单薄了许多。他穿一双灯心绒的步鞋,无声无息的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色煞白。
  她上身是件印度红的毛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
  她为自己刻意的收拾打扮发窘。
  “坐吧。” 他说。由脚钩过椅子,使椅子和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离。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他笑。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
  他看着他的香烟在她脸前缭绕。
  她也不吱声了,也去看那蓝灰色的烟。
  两相沉默。
  沉默。
  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有些吓一跳。
  他说:“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孙丽坤不解的看着他。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了一下,借着笑叹了口气。
  她看着他。
  他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
  沉默。
  沉默。
  音乐像抽丝一样。
  沉默的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
  眼泪在她的眼圈里形成个闪光的环,转来转去。
  “你带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那姿态是个女奴。她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吃力的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步鞋悠悠的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专注的盯着他平淡的神态。
  他说:“我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她紧张的眼。
  “他们已经同意了。”他说。
  她眼睛松弛了。
  孙丽坤起身把那难以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梳子的齿缝是灰白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包。
  徐群山站起来对她说: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小孩子一样茫然而信任的把旧毛巾秃牙刷扯出来,用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他。
  第二十四场 日外 场院
  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面,吃得一脑门的汗。看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的闪开路。
  徐群山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而神气的摆动。
  他以那只摆动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一辆摩托车上,说:“上去吧。”
  孙丽坤迈进跨斗,坐下来。
  他那件呢大衣扔给她。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
  他们交头接耳:“孙丽坤这回被逮走可不是业余的了。”
  第二十五场 日外 街道 冬
  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的呆立在电线上。
  人们缩头缩脑的走着。
  成千上万的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的前进。
  她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无息的谈笑。
  徐群山从小路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
  他大声对她说:
  “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琢磨着。
  她说:
  “你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卖茶蛋。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
  “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这么大!”
  她扭着头看这路过的景观。
  陈旧的城市。
  陈旧的风灌进她的眼睛。
  贴在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显得如此褴褛。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
  她瞪大眼睛半张着嘴看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
  她看见他不耐烦的,轻蔑的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
  他催促她:“快吃。”
  她挑了一个最有形状的剥开给他。
  他嫌弃似的笑笑,接过来三口两口塞进嘴,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又将手帕扔给孙丽坤,然后跨到摩托车上。
  第二十六场 夜外 招待所院子
  摩托车从公路上驶来,驶进一个招待所院子里。
  第二十七场 夜内 招待所房间
  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
  她浑身泡稣,心一直向上浮,还是不肯起水。
  她听见他在官派十足的淡兰色巨大沙发里读报。
  她听见他偶尔一清嗓子,掀开杯盖呷一口茶。
  她听到一个服务员进来送开水。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乖觉的穿好衣服,照着镜子梳着湿的头发。
  她走了出去。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的脸孔洗得太彻底如同新肉。
  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旁边有个录音机。
  他说:“我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音乐。”
  随即他按下了play键。
  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的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
  舞台上: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吓死了。
  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录音机上抬起脸。
  闪回:同年许群山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派找到一个空座。
  她坐下看着舞台上正在上演的《白蛇传》,跳舞的正是孙丽坤。
  徐群山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这坐姿像穿了太窄的裙子。
  她看了一会他这古怪的坐姿。(女人的坐姿不应该出现在男人的身上。)下意识的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的把它搁回去。她的目光落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那眉梢,有女人的柔美。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敢不敢坐?”
  他的动作和语言吃力而僵硬。
  她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不随意。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的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现出每块肌肉的形状。
  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摩她的头发。他的指尖顺着她的头发,延伸到她新生的肌肤上,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
  她凝望着他。
  然后,她自己解开第一颗纽扣。
  她靠近他,靠近,再靠近。
  她的眼睛里,越来越惊恐的眼光。
  请导演给音乐。
  她缓缓脱下他那件将校呢军装。
  他消瘦的肩,单薄的胸。
  他的胸,有微微起伏的女性的美。
  他的手指把她的整个人体当作细薄的瓷器来抚摩。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的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钩出丝头般的细腻。
  她醒悟的泪水飞快的涨潮。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她饱含着泪水,将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
  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鬓角上。
  她全明白了。
  悲哀的音乐,轻轻割着她的心弦。
  34岁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两具女性的美好身体,各自痛苦而愉悦的相互厮磨。
  他的手摸上来。她闭上眼。拒绝承认,把梦做完。
  爱。
  激烈的音乐。
  柔情的音乐。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的抚摩着她,“十一二岁那年。”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她的头靠在他的怀里。
  她的眼泪濡湿徐群山那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音乐。
  第二十八场
  画外音:S 省革委会保卫部: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年底去S 省,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画外音的同时,观众看到如下画面:
  徐群珊组织的地下音乐会被解散。
  ……
  徐群珊翻图书馆的窗子偷书。
  ……
  徐群珊组织同伙盗用一辆军用摩托(就是后来那辆)。
  ……
  徐群珊组织同伙私刻公章,然后她伪造了一份“中央宣传部特别专案组”的介绍信,用私刻的公章盖上印。
  镜头长久的停留在那份伪造的介绍信上……
  第二十九场
  画外音:
  敬爱的周总理: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您于百忙之中请您的秘书打电话过问前舞蹈家孙丽坤的病情,我们全省八千万人民深深感动。这表明我们日理万机、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革命与建设日夜操劳的总理始终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头。对于前著名舞蹈家孙丽坤的案子,我们省宣传文教系统并无直接干涉。对于她被关押,审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过程,我们在接到您的秘书来电后,本着您对国家重要人材保护的精神,派专人去省歌舞剧院进行了调查,以下是调查经过:
  ……
  孙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孙被转入C 市歌乐医院,该院为省内最权威的精神专科研究机构。经治疗,孙的病情已逐步稳定。我们向医院工作人员调查,据说曾有一位男青年来探望孙丽坤,但孙拒绝见面。有关此青年以及孙的患病原因,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们将及时向总理汇报孙丽坤的健康状况,敬请总理放心。
  最后,我们代表S 省八千万人民向敬爱的总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希望总理为全国人民和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多多保重!为中国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 省革委会宣教部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内部参阅。秘字00710016)
  画外音的同时,观众看到的画面如下:
  专政女队员押解孙丽坤到“妇产科”检查。
  ……
  精神分裂的孙丽坤在一个个精神病院企图逃跑。
  ……
  一个男青年--徐群山去探望孙丽坤,被孙丽坤拒绝。
  第三十场 日内 精神病院 晨
  字幕:一年后
  孙丽坤在某个清晨醒来。
  她躺在冰冷狭窄的铁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蜘蛛网在空气中游动。
  第三十一场 日外 阳台 晨
  穿着病号服的孙丽坤在阳台上舞蹈。
  舞蹈中,她看着晨光中自己那片薄薄的影子。
  这时她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零床!……”
  她转过脸。
  徐群山出现在门口。
  不,是徐群珊。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短而整洁,但毕竟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
  第三十二场 日内 病房
  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
  她叫她:珊珊。她对这个称呼哈哈大笑。
  她叫她:孙姐。
  她渐渐变成真正的珊珊了。
  第三十三场 日外 停尸房附近的树林
  孙丽坤:“你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我?”
  珊珊哈的一笑。
  珊珊:“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用自己瞧不起自己那样一笑,“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连、插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孩。”
  孙丽坤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一切是从看见你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我路过成都去看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工作研究的父亲。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12岁的癫狂突然回来。我才意识到,那癫狂和我前后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孙丽坤叹了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珊珊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耍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就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
  “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
  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孙丽坤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粗略的撩一把不伦不类的短发。
  孙丽坤用一种温暖而充满爱意的眼光看她。
  第三十四场 日外 住院楼下的草地 下午
  在楼后的草地上,两个人摊开一块塑料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
  第三十五场 日外 医院的院子
  两人亲密的情人般的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
  第三十六场 日内 病房 午
  孙丽坤在睡午觉。
  珊珊来了,轻手轻脚的坐在床边,盯着她看。
  同屋的女病友害怕起来,嘀咕着说:
  “她们俩互相看的时候,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
  “笑也笑得不对,说话声音也不对。”
  “你们看……她顶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样,不知羞耻。”
  有人警觉起来。
  “这个珊珊说不定是男扮女装!”
  纷纷点头赞同。
  第三十七场 夜内 医院礼堂
  这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看电影。
  芭蕾舞《白毛女》。
  她们俩看到一小半,立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
  珊珊咕噜着北京话:
  “什么玩意儿。”
  两人手缠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尸房边的树林。
  一同看电影的坐在她俩旁边的女病友互相传递着眼色。
  第三十八场 夜外 树林
  珊珊和孙丽坤告别后,独自走着。
  这时,三个忽视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
  六七个女人在护士的指示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结果是,这个珊珊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人们失掉了兴趣:
  “再亲密、再钻小树林也没看头了。”
  “女人和女人有什么看头。”
  护士和病人走了。
  留下被扯得衣冠不整的珊珊在厕所里。
  她眼中有眼泪。
  第三十九场 日外 医院外
  字幕:一九七四年
  一辆红旗轿车接走了一六零床的舞蹈家。
  第四十场 日内 珊珊家
  字幕:一九八零年
  珊珊看着电视屏幕里的画面:
  锦江剧院门前拉着横幅,读过去是:“孙丽坤独舞晚会”。
  孙丽坤在练功房练舞。
  一个电视记者对着电视观众进行报道: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她十分健谈,还谈到了她和未婚夫的认识经过。他是一位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
  珊珊看到这里,点了一根烟,却迟迟没有递到唇边。
  第四十一场 日内 传达室 下午
  “孙大姐,电话!北京来的长途!”
  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
  “珊珊吗?”她问。
  电话那边快活而痛苦的笑了两声:
  “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会的介绍了,还有那段报道……”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是呼吸声,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跳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恩。”
  她沉默。
  “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以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你呢?”
  “我下礼拜结婚。”
  她禁不住叫起来:“珊珊!……”
  第四十二场 日内 银行
  孙丽坤拿着存折进了银行。
  取了一大笔钱。
  第四十三场 日内 商场
  她指着一个蜀锦被面叫售货员拿下来。
  她又进了一家玉器店,在一个玉雕前驻足,凝视良久……
  第四十四场 日内 珊珊家
  八个人围在一块喝啤酒,吃吃花生米。
  都是他朋友。
  珊珊已经完全不是徐群山了。
  珊珊十根修长的手指更加烦躁了。
  她看见珊珊笨手笨脚的学做一个女人。正替客人们倒啤酒,手脚倒不笨,却充满忍耐和压制。
  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边上,不停的小声教诲她一些谁也听不见的东西,并在珊珊动作时,他身子显出
  轻微的帮她一把的意愿。
  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
  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
  珊珊的丈夫:“太感谢您了,这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您真是破费……”他左左右右偏着头脸欣赏
  那座玉雕。
  珊珊看了孙丽坤一呀。
  孙丽坤说:“我带了一小坛子醪糟,可以给大家做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们也配?”
  孙丽坤在过道的炉子上忙碌,猛抬头,见珊珊正看着她,手里燃着一支烟。冷淡的单眼皮下面是怜恤
  和嫌恶。
  这时珊珊的丈夫端着一大摞碗出来,她和她竟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
  孙丽坤说:“有人等在楼下,我不能在呆久了。”
  珊珊看着她举着天鹅受伤的脖子走出门。
  第四十五场 夜外 马路
  孙丽坤走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
  “孙姐!”珊珊突然追出来在背后喊住了她。
  她转过身,两人隔着十来米,呆立着。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么。”
  “送你一截儿。”
  “回去!那么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着她的肩与她并肩向前走。然后拿过她手里三两轻的行李,替她背着。
  第一个公共汽车站到了,珊珊说:“再走一站吧。”
  她没话,接着往前走。
  第二站到了。
  第三站了,两人停下来。风一下吹乱珊珊一头短发。
  她不自禁抬起手替珊珊把发形还原。
  珊珊伸过如旧日那样清凉的手指,抹去她皱纹里的泪水。
  她要上公共汽车了,见她还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里,愣小子那样微扛着肩。
  孙丽坤在心里呼唤:徐群山。
  ——完——
  [/watermark]
  

2004-01-24 21:13:56  xo

  内容不够一部电影
  

2004-01-24 22:46:02  房囚 (北京海淀)

  短片就可以了的
  

2004-01-25 14:13:26  xo

  对有才华的小朋友我们要求要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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