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后 窗 道 德

　　摄影机前进的按钮还不曾揿动，信心已经开始踟躇了。
　　前景里急速流动的生命和快速转换的生活场景以及镜头后面镜头的复杂运动，已使得焦距变得模糊了。
　　2002年4月里当我们以一种兴奋的心情，计划对一起故意伤害案件中犯罪者家属的生活状态与遭际进行记录拍摄和探寻的时候，我们的信心是坚定的。在亢奋、暴躁的媒体和社会舆论之下，伤害者同时也被伤害着，但这注定是一个一边倒的过程。我们庆幸选题的正确；不怀疑揭示问题的深刻；真理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是道义与良心的代言人；责任与善良的代表……
　　说到底我们是崇拜摄影机和镜头的一些人。朋友可能欺骗我，生活可能欺骗我，可摄影机和镜头不会。它是我看这个世界的眼睛，是我与人交流的一颗心灵。我用它记录我同别人的生活轨迹、人生历程，记录那些曾经和正在发生的欢乐、痛苦。镜头，不会欺骗我，所以，我不会欺骗你们。
　　我们被拒绝了。在去往城西的路上，在狭窄的小巷里寻找那间破旧的平房时，在怀着那样一种亢奋的心情准备启动手中摄影机的一刻，我预感到了被拒绝。在已经校正好了焦距的那一刻，我的手抖动了一下。前景渐渐的清晰，后景已是模糊一片。
　　当你用俯视的角度或一段长焦镜去慢慢接近拍摄物体的时候，就象猎人追寻猎物时刻的心情，激动、忐忑、兴奋、骄傲，一切都尽在掌握，剩下的就是自信，还有无情。无情记录发生的一切，无情接收来自真实瞬间里对眼睛及心灵的种种剧烈冲击，不管它真诚或虚伪、温情脉脉还是残忍冷酷。你所要做的就是调整你的镜头，切近、拉出、摇全、推过去……老天！这是我的职业，看我是多么的专业化。冷静、再冷静……职业杀手不过如此。
　　如果可能，我更愿意当一名医生！手术刀下尽管总是鲜血四溢、皮翻肉现，但那工作更多的是结束痛苦、挽救生命。崇高的更容易被定义、理解，哪怕误诊也只是技术问题而非品行不良或思想异端。
　　可是，当一个被时间已经慢慢愈合的伤口，被切入的镜头又再撕开的时候；当闪回的片段将伤者再次残忍的引入回忆的痛苦中，我们自诩的善良与责任；自恃的职业道德与专业精神出现了抖动。“后窗”道德再次折磨着我们。“我”和“他”的故事与“你”有什么关系？“第三者”拥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权利？
　　生命终归是靠着一个所谓的理由支撑的，尽管强韧，却也易折，根子里面的一点松动，也能造成整体坍陷。宇宙的存在也是靠着一个理由，我们通常需要引入一个常量，来求解一个方程，尽管有时支点是错误的。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我们渴望“真实”，怀着好奇与冲动。在接近和追索的过程里面感受着因紧张和亢奋带来的快感。在面对一个“真实”的时候常常会惶惑：真实本身和故事哪个更重要？如果你对所发生的“真实”进行了干涉，那它就是经你编织与剪辑的一个“故事”而非“真实”。可摄影机的介入难道不是对真实生命和流动生活的一种“干涉”？如果对受害人的犯罪是一种伤害，那么，将别人的痛苦透过摄影机的摄录与呈现，是否也是一种不道德或另类形式的一种残忍？我们对细节的偏爱和疯狂的摄取；对人性黑暗的挖掘与暴露；对真实生活的干涉与剪辑；对个体苦痛的无情与漠视，是否，也构成了对生命的伤害？对自己崇拜的镜头、思想与信仰的背叛？
　　我仿佛感觉到了《A CCIDENTAL HERO》中那位女记者一层层剥开的洋葱以及眼中的阵阵辛辣！当我们将摄影机镜头架准生活的时候，我们忽略了生活本身的真实意义。值得思考和怀疑的恰恰是镜头和镜头后面的东西。我们太重视细节，太执迷于那每一瓣洋葱剥开的过程里，带给我们的强烈刺激；我们总是被一层层包裹的诱惑和冲动引领着，疯狂的摄取着，不惜干涉自己与别人的生命流程，改变生活的真实。我们太需要精彩的情节，填补一个个我们为之疯狂的梦、自以为伟大的思想以及神圣的信仰。
　　我们常常沉浸在一种感动之中，为一个个真实的事件所感动，为一个个鲜活的灵魂所感动，更多的，为自己做为一个胶片记录者的真诚和职业精神感动。也就在某个时刻，在另一种“真实”里，你忽然发现了一种真诚的悲哀：不是因真诚里包藏的虚伪，而是真诚背后的荒谬！
　　一位日军前731部队医官曾经这样说：“如果这些[木头]是人，那我们就是魔鬼和野兽。”啊！真实的生活是什么？真相又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什么？摄影机又是什么？
　　从今后，不再因真诚而流泪，洋葱的感动除外。
　　(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