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一》

　　去年弄到这部片子，顶着一片欢声笑语——隔壁桌的电脑正在重温周星星的[喜剧之王]——经历了一程无人相伴、漫长而沉闷的观影之旅。2003年第一期《看电影》的经典礼拜让我得以RE礼拜了一把，亦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看电影》正在过200期的生日（这话说来别扭，只是到现在我还没想到如何换算成“岁”），各路“英雄”纷纷签名祝寿。
　　　让我略感遗憾的是，这次礼拜只是勾起了我一些支离破碎的影象记忆，点到为止的介绍似乎有浅尝辄止的嫌疑。导演许多出人意料需要点拨的处理被略去。特别是关于阳阳，那个最揪我心的小男孩，那个并没有太多的出场却时时闪烁在众人生活缝隙的小男孩，那个最没有故事却最有性格的小男孩。
　　　怀揣着这个遗憾，我终于不能撇下阳阳那始终游移的眼神和眼神里传递出来的疑惑、迷惘、企盼和等待。借助经典礼拜提供的一些文本提示，以及顽固追随记忆的一些镜头，我静下心来开始揣测这个时时纠缠我神经的小男孩。
　　　一个年迈而突然中风的外婆，一个工作不得志感情又出现危机的父亲，一个事事顺心
　　却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的母亲，一个情窦初开满怀心事的姐姐，这就是阳阳的家庭。阳阳才
　　在念国小，却十足是一个满脑子装满智慧的精灵，可以说这个小男孩是影片所有人物中最
　　接近纯粹精神的。这点上来说，阳阳应该就是导演杨德昌有意安排给影片的一个思考出口
　　。正是这个小男孩为这部摆明了拿凡尘俗世寻常人家说话的影片增添了一些思辨的色彩、
　　一些形而上的厚度，赋予了影片一份神秘的气质和那股余音绕梁的后劲。
　　　
　　　从一开始在婚礼的出场，阳阳就表现出迥异于其他孩子的古怪、深沉与内敛。别的孩
　　子嬉笑打闹的时候，穿着黑色小礼服的他却习惯于象个小大人一般端坐桌前，一脸的沉默
　　与孤寂。一双淡然地看着周围却很少聚焦的眼睛告诉我们他的桀骜、聪慧和与众不同。这
　　样的他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别人取笑与捉弄的对象。婚礼上如此，学校里亦如此。
　　　外婆突然中风，家人遵照医生的说法开始每天轮流着跟老人说话。然而，面对不省人
　　世的外婆，面对满屋子沉重而悲哀的空气，阳阳却毫不理会母亲的责骂，始终顽固着不发
　　一言。小男孩出人意料的举动再次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执拗与倔强。
　　　这些在阳阳身上散发出的古怪、深沉、内敛、桀骜、执拗与倔强，让我们信服于眼前
　　的这个小男孩完全能够制造出颇具荒诞派戏剧味道的思索，让我们心甘情愿不知不觉地跟
　　随着去沉重去思索。
　　　一次邻居蒋太太和情人吵架后用墨镜掩盖自己或许落寞或许悲凉或许尴尬的情绪，洋
　　洋好奇于蒋太太墨镜下的另一面而问爸爸：“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不是有一
　　半的事情我看不到了吗？”得不到爸爸的回答，阳阳自己拿起相机，到处帮别人拍摄他们
　　自己看不到的另一半——他几乎拍下了身边所有人的后脑勺。“为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的后
　　面？为什么我们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阳阳不断用自己的方式来体验来探询来接近答
　　案。他努力找寻着自己看不到的另一半。他用他的倔强试图抗拒着这个“为什么”。
　　　
　　　鱼，这种典型的水栖生物，它的眼睛生长在身体的两侧，这个物种的视界理应是一个
　　完整的球状而不存在前后。阳阳也渴望一双可以看到完整的眼睛。于是，他求助于水——
　　是否在这个非人类栖息的“歪常”世界里可以搜寻到自己在空气中的视线无法碰触到的另
　　一半。虽然这只是一个生物盲想当然的强词夺理，然而对于一个没有被太多理性侵染的小
　　男孩来说，这种理解或许未尝不可吧。由一开始把脸埋进盛满水的盥洗盆到直接纵身跳进
　　水池，孩子式的勇敢和执著承载的竟是这样一个沉重的思考。关于阳阳的探询影片戛然而
　　止没有了下文。未果的结果和导演语焉不详的交待空挡看来只能视为为这个思考作旁白的嘘叹。
　　　人作为单一的生命个体终究有着无法逾越的脆弱和局限。
　　　人需要另外一双眼睛。
　　　长达近三个小时的影片开始于婚礼结束于葬礼。外婆的葬礼上，阳阳稚气的童声念着
　　自己寄往天堂的信：“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够跟你讲
　　的，您老早就一定知道了……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
　　回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镜头最终定格
　　在这张稚气未脱却有着一双凝重而沉郁的眼睛的面孔上。
　　　如果说婆婆的老是老于经历了无数的人生变故，老于积累了一生的识见阅历，老于洞
　　察了斑驳芜杂的人情世故，那么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老呢？这个世界对于一个孩子的拒绝—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没有人对他拍下的他们自己看不到的另一半领情，甚至没有人
　　能够对他的作为给予毫厘的理解，或者哪怕是一点点的关注—— 相对于他所能承受的负荷
　　，或许 已经足够让一个孩子感觉到心累、感觉到心老吧。
　　　
　　　“这个神经病，还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呢，当艺术家能赚钱吗？”这是阳阳班里一个喜
　　欢打小报告的学生干部对阳阳的嘲弄。这句嘲讽的承受者更象是杨德昌本人和他所代表的
　　不为众人待见的一个群落，太多太多来自物质社会的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阳阳拍摄下来
　　的照片也仿佛这部影片本身，它把人生众多的“后脑勺”诉诸镜象，呈现在一个个作为生
　　命个体的“我”的面前，让一个个“我”看看无法用自己的双眼看到的关于“我”的人生
　　的另外一面——某种被日常碌碌中的我们忽视掉的另外状态。
　　
　　PS：这是篇成文已久且遭受过打击的文字，与菊花茶一次闲聊中提起，权且拿来作为自己在现象论坛的处女帖，感觉别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