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际——沃格林《自传性反思》读后练习

　　（一）
　　
　　1998年，田纳西大学的教师凯文来北京玩，他是中国通，麻将打得很好。凯文跟我讲起学习的“學”字。大意是说“學”字很形象，令人立即意会。“學”字是这样写的：一个小孩子，捂着双眼的双手突然张开，小孩子开了眼、看见了、欣喜了。凯文边讲边做动作，眼神流光，意识敞亮鲜活动人。
　　
　　儿童是有灵性的。人们常说儿童的学习天赋是白纸上写字、海绵式吸收、高度的直觉力和深度的领悟力等。其实，在初涉新领域时，成人也有这样的学习天赋。例如，初到某个地方，初相见某位朋友。
　　
　　高度的直觉力和深度的领悟力是因为没有遮蔽。好比古人说虚极静笃。虚极，净空澄澈，你才能领略银河似银沙；静笃，山静如太古，你才能领略蛙飞入池的清响。无执无念、无思无虑、无知无识，你才能真正地参与。
　　
　　伽达默尔说 “观赏是一种真正的参与方式”。他讲到古希腊的理论（Theoria）概念就是由此而来的，理论研究者（Theoros）就是指节日代表团的参加者，他们除了在现场，不具有任何其他的本领和作用。观赏者以在场和专注参与了庆典，并因此赢得了他神圣合法的称号。
　　
　　儿童总是跟着自己的兴趣走的。遇到自己喜欢的，他/她是全身心去欣赏的，无论无议无辩；遇到自己不喜欢的，看也不看一眼，无论无议无辩。成长的烦恼之一，是我们在虚静之间徒增了不少遮蔽且缺乏去蔽的手段，以至于我们无能去真正参与、无能去欣赏、无能去爱，意识无法敞亮。
　　
　　（二）
　　
　　人们常用“忘我”、“无我”来形容沉浸于观赏的境界。例如，曹操《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灵通的一刻，意识豁然敞亮。
　　
　　在希腊古典理性看来，意识的流动是一个过程，是人性与神性同时在场、共同参与的结果。不过，这里的人性、神性只是一种经验象征，不宜理解为两类独立的实体。它更接近于人类经验张力的两极。经验于二者之间且兼而有之，即经验的兼际参与性。
　　
　　兼际，是每个人最基本的生存境地。一只脚的根基离不开人间烟火，另一只脚的根基通向超越之源。我们想象这个人的腿脚象橡皮一样可拉伸。一个心向超越之人，他可以离人间烟火很远很远，但他那只橡皮腿脚却始终无法离开人间烟火。反之，一个崇尚生杀予夺之人，他的另一只橡皮腿脚拉得再细，仍是始终无法离开超越。换个比喻，人皆有慧根，我们的一只脚已在彼岸；在此世之中，我们的一只脚永在此岸。
　　
　　实际上，这个人进化或异化出了第三只脚，其根基是一种人造根基，这有别于前面两种自然根基。人造根基营造出局、势，塑造着小我。得势何欢、失势何苦、仗势何当、附势何堪。毕竟只是人造，原本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人却偏偏在乎这种小我，以至于迷失其中。逐渐落得爱无能、欣赏无能，种种天赋退化殆尽。去蔽，把这种局、势抽走再看，还小我于大我之中，还大我于无我之中。
　　
　　（三）
　　
　　去蔽的法门或不拘一格。这里先回顾几个大的境况变迁。
　　
　　在小国寡民的远古，人类社群是“天人合一”、“人神杂糅”的。社会秩序和心灵秩序都是本源的生活领悟。
　　
　　在古代的统治秩序中，天子是通灵的。于上天，天子是万民的代表；于子民，天子是上天的代表。天子为子民求风调雨顺，祈福国泰民安，同时树立威权令子民臣服。这个代表是通过特权来维持的，例如上古记载的“绝地天通”事件，在公共领域垄断超越性。这里的上天，或者欧洲中世纪形态的“正统帝国”中的上帝，虽然将兼际中的一极实体化了，将超越垄断了，但还是讲超越的。
　　
　　统治秩序中的双重代表结构近现代仍在延用。不过，“意识形态民族国家或帝国”已经取代了中世纪正统。意识形态等人造根基取代了上帝等自然根基，极权统治取代了威权统治。超越性被排挤出了公共领域。在超越性被迎回公共领域之前，社会秩序的重建端赖个人心灵秩序的重建。这种重建尊重心灵的真实经验，生发于最小的可能的地方。它无关教条教义、无关现代意识形态。
　　
　　（四）
　　
　　于科学技术，我们不断追问其逻辑始点、验证其逻辑自洽。于爱，于审美情趣，却大可撇开专家、抛开书本，永远不问“怎样去”、“如何去”。克氏说，当你使用“怎样”这个词时，你实际是想让别人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你想得到一些指引、一些规划。想让别人牵着你的手前进，这样你会失去自由，失去自己观察、自己活动的能力，失去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方式。
　　
　　先前我们提到，意识的流动是一个过程，是人性与神性同时在场、共同参与的结果。而人造根基所异化的人是将因果反过来的，即，他是带着意识符号进场的，并用符号构筑其一个个“次级实在”。通俗地说，好比成人带着成见去爱、去观。他已经无法触及经验实在，意识得不到敞亮，所以爱无能、欣赏无能。
　　
　　至此，我们得以区分两类语言。沃格林说，象征是由参与性经验的过程孕生的语言现象。表达一种经验的语言象征，不是内在论的人的意识的产物，而是在参与这个过程中孕生的。因此，好的语言具有意识的兼际特性。我希望籍此穿越腐败语言的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