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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膚的天氣,內化的熱——《三峽好人》與《天邊一朵雲》

2010-04-30 16:22:33   来自: 4444 (八卦是抵达真实的最佳途径)
  文 / 王柏偉、蘇蔚婧
  
  天氣,ㄧ種凌空的自然運作,卻也是滲入體內的一道體感,或許導演嘗試以演員為人體測溫器,視覺化電影中的溫度。但,如果我們可以輕易從演員的穿著猜測片中的氣溫,那麼《三峽好人》(2006)和《天邊一朵雲》(2004)的人物何以如此裸露呢?或是說身體與天氣在影片中還有其他指涉呢?當人物成為測溫器,他攝取的就不僅是溫度,體溫的升降也反映了內在、情緒的變化。片中同樣是「熱」,賈樟柯和蔡明亮的人體測溫器還要消暑,他們有自己的辦法,非得爽快不可。
  
  在《三峽好人》開場,賈樟柯就用演員讓我們看到電影中的天氣,擁擠的船艙出現多位打赤膊、穿背心的男人,而他們抽菸的煙幕在船上形成類似一股熱氣,若再加上壞掉的電扇、持扇的女人,不難說這塞滿乘客的空間是悶熱的。在這幕將結束時,男主角韓三明出場,但他穿的深藍長襯衫反而略顯突兀,最後他褪去只剩一件背心,另外同樣來自外地的沈紅,她不斷喝水、裝水與擦拭額頭、胸前汗水的舉動,皆反映了外來者對於當地天氣的不適。賈樟柯安排演員的肢體、生理狀況,傳達天氣、人物與這即將被淹沒地區的鬱悶。
  
  悶熱的天氣,讓赤膊的男人在《三峽好人》中頻繁出現,他們不扭捏卻很自在,即便連小孩也很自然地只穿一件內褲入鏡,韓三明與小馬哥更直接在後院潑水消暑。因為熱,讓片中男性勞工普遍的赤膊顯得理所當然,但對於沈紅,她要解身體的熱不便脫衣,解決的方式反而收斂許多,她只能藉著不時擦汗和飲水來消暑,在朋友家也因過熱而不時撥動衣領,最後只能利用牆上的電扇往已佈滿汗珠的襯衫裡吹風,或許能藉此緩和等待一段婚姻的結果所導致的焦慮心境。然而,相對於片中男性脫上衣的外放,沈紅的動作表現了一般日常性:喝水、吹電扇或晾衣服,日常性的舉動讓這位早已暗算丈夫有婚外情的妻子,在片中不見怨怒反倒表現了一如日常的平穩,每遇到一個可能是丈夫外遇的線索,似乎都只是再次證明她的假設,以致最後讓觀眾明白原來這趟是尋夫也要休夫。其實觀察劇中人物,只有沈紅一直重覆喝水的動作(雖然頻繁喝水可能顯得刻意),但不像因燥熱時可能狂灌猛飲的動作,她的熱或心情不因見到丈夫後更加劇烈,喝水只是平時或反射動作,好像她的乾渴也來自這樁枯竭婚姻的煩躁,要開始滋養另一段感情。
  
  至於尋妻的韓三明,在三峽的日子加入拆屋行列,與其他勞工一樣,工作時幾乎一致地打赤膊,但有時不習慣仍會穿上背心,不過他不像沈紅一直喝水。對於韓三明和勞工的刻劃,賈樟柯在《三峽好人》裡保留了大量他們被曬成古銅膚澤或因汗水與烈日映照而發亮的上身,呈現人在如此接近裸身狀態下的身體,導演能做什麼?如果《三峽好人》能作為保存三峽庫區最後的自然影像,或許賈樟柯也要記錄即將離去的人,他們用盡全身力量為生活奮力一搏,雖然有時只看到剪影畫面,卻清楚感受一道道赤裸、原始地蠻勁,一股要繼續生存的力道,韓三明在三峽打零工,不也為了能掙錢尋回妻子,實現人對家庭的需求,沈紅亦如此。而《三峽好人》裡勞工的衣服幾乎只有遮蔽作用,賈樟柯刻意保留人物呈現赤膊、近乎裸身的原始狀態,此若反映了三峽庫區的燠熱,亦說是記錄了當地勞工的堅韌,他們以拆除房屋賺取工資,向所在的時空做出最後索求。賈樟柯用外來者的身分帶領觀者進入三峽庫區,我們看見兩位主角對家庭歸屬不同的詮釋,卻也感受到此地居民被迫遷離的無奈,像天氣一樣無法抗拒,更消極地說,未來的三峽庫區可能只剩下烈日。
  
  賈樟柯利用《三峽好人》中悶熱的天氣,迫使人物必須解決生理和心理的困境,但如何避暑、解渴對男、女主角而言,不比他們強烈追求自我歸屬來的迫切,對沈紅來說持續喝水不僅是消暑的方式,是內化成對家庭渴望的反應,還要重新滋潤過去兩年沒有愛情的枯燥。至於韓三明與勞工的赤膊,是賈樟柯用最自然的身軀揭示生命力,他們循環著敲打、吃飯和休息的生活規律,只為在一個快被摧毀的空間中「抓緊」生存底線(如在片尾空中出現拿著平衡木的走鋼索人)。是否說,《三峽好人》裡大部分的人物,都在悶濕的天氣裡尋找「家」的下一處落腳,「熱」讓他們正視並解決真正的需求。為什麼赤膊、喝水?因為要繼續生活下去吧。
  
  同樣是不斷地喝水,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中有更官能的表現。那是一個缺水的年代,燠熱的天氣裡,每個人都渴望被滋潤。與賈樟柯一樣,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中讓人物喝水、流汗等,讓觀眾感受到悶熱的天氣。我們可以說《三峽好人》一片中的天氣是當地實況對照人物心境的一種整體氛圍,但是到了《天邊一朵雲》卻是一種刻意的安排:缺水的環境、永遠打不開的行李箱、昏迷不醒的AV女優,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困住了,只得繞個彎尋找出路。
  
  或許西瓜幫得上忙。
  
  
  陳湘琪喝西瓜汁解渴,李康生用西瓜拍A片,西瓜連結了身體與慾望,帶出了三個主角的關係。從影片第一幕就可以看出端倪,陳湘琪與捧著西瓜的AV女優櫻夜李子在整排公廁前交錯而過,之後出現的畫面更是驚人,剖開的西瓜直接放在她的下體,那紅色的、鮮豔的、汁液的視覺印象,到下一幕變成了陳湘琪大口喝下的西瓜汁。
  
  於是我們可以發現身體變成一個容器,渴望被填注、被浸潤,但在孤單而缺水的城市,我們只能看櫻夜李子的身體變成性產業的道具,讓男優的性器、小黃瓜與保特瓶進進出出。而看似與李康生發展新戀情的陳湘琪,其實一直渴望真實的接觸,所以她舔西瓜、看色情光碟,還把西瓜塞進肚子裡模擬分娩,乃至發現李康生是A片男優,看著他與昏迷的櫻夜李子為了拍片而做愛,她的情慾也受到引動,雖然隔著櫻夜李子無意識的昏迷身體,陳湘琪與李康生終究進入的彼此的身體,最後,含住李康生性器的陳湘琪流下了一滴眼淚。這幕是一個令人難堪而傷心的對比,沒有愛情的性愛工作無法停止,而擁有情感的接觸卻是如此困難,最後的方式也是極端。
  
  其實這部片的主角是陳湘琪,她看電視、啃西瓜、找鑰匙,還在故宮偷偷摸摸地裝水,她的行徑表現出悶熱的天氣,也反應了她枯萎的心境,直到李康生的出現,才為她的生活帶來一絲滋潤。其實李康生一直跟她活動在同一棟公寓,李康生在水塔洗澡,肥皂水變成泡泡,從水龍頭出來,輕碰陳湘琪,就是兩人的第一次接觸。之後他們認出彼此,小康幫陳湘琪挖出鑰匙,柏油路下湧出了水,好像在說:愛情來了。這些水的意象,反而是影片最浪漫柔軟的片段。但現實生活中,陳湘琪渴望與李康生更加靠近,但李康生的真實身份卻是AV男優,每日進行沒有交流的性愛,身體是被把弄的工具,他只能不斷地流汗與射精。因此,他們內在的乾涸並沒有得到滿足,只能在公寓裡上演捉迷藏的戲碼,或藉由歌舞寄託幻想,暫時逃離乾燥的生活。影片中的歌舞情節,大多顏色鮮豔、人物互動也是俏皮豐富,而現實生活裡,人物之間幾乎不交談,透過長鏡頭,我們看著人物在日常生活中找水,找愛,找伴。到這裡,我們終於明白,《天邊一朵雲》其實就是21世紀的《愛情萬歲》,在這裡,蔡明亮將公寓空間、西瓜把玩到極致,用挖苦的方式呈現人的身體,但也展現出深深的同情。這部片在以限制級為號召的宣傳之下,表現上看起來充滿了重口味的性愛與裸露,但其實是在空寂的人際關係中,傳達一份對愛情的輕盈渴望。
  
  就是這樣一份渴望,所以在《天邊一朵雲》才要刻意地設計缺水的情境,片中的人物才要一直喝水,片中燠熱難耐的天氣只是表面,不僅要解身體的渴,更重要的是心靈的渴。然而,就算解決的了天氣的問題,也未必能滿足內心的渴求,所以,人們要如何脫離這樣的困境呢?賈樟柯最後讓來到三峽的韓三明與沈紅離開了,而不管是移民或是在庫區的勞工們,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繼續地生活下去。而蔡明亮的人物卻好似離不開那孤單的公寓,在封閉的空間各自遊走,卻在A片的拍攝房間碰頭,並以戲劇性的口交達到身體接觸。其實兩位導演都沒有給我們明確的答案,就像現實生活中並不是每件事都能完美解決,但我們還是可以從這兩部片中出現的喝水動作、身體(勞動的、裸露的)感受人物的內在狀態。如果說賈樟柯電影的人物傳達出對現實的順應及與質樸情感,那麼蔡明亮的電影則是尖銳地審視人的內心世界,將最不堪的事物表現在螢幕上,挑戰觀眾的價值觀。這就形成了各自的電影氣氛,也就是每部影片獨一無二的電影天氣,是觀眾可以去感受影像、經驗影像的方式。
  
  (本文作者王柏偉、蘇蔚婧為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管理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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