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B 在第三、第四代导演那里,他们可以玩“革命”,可以玩“爱情”,可以玩“八路军冲啊冲啊哒哒哒,日本鬼子快逃快逃啊啊啊”。他们可以把电影做得很话剧。他们不愁没地方演。而在张艺谋们那里,他们可以玩“民俗”,可以玩“警察抓小偷”或者“荆轲刺秦王”。他们是新中国的第一代资本家,可以圈地。这点特权在同属文艺界的作家们那里同样被享有,比如贾平凹陈忠实之于陕西,周涛之于新疆,张贤亮张承志之于宁夏,昌耀之于青海,史铁生之于北京地坛。余下的如果实在无地可圈,还可进藏。 他们是有福的。 而贾樟柯王小帅们却要吃苦头了。他们没得玩。跟他们同样年纪的卫慧棉棉九丹木子美们也没得玩。但她们是女人。你知道,一个男人被剥夺了衣冠,土地,剑和马,相当于宣判他已被流放。而女人不一样,因为她们还有身体。她可以顾镜自赏,可以跳脱衣舞,可以为内衣生产商代言,可以宣布自己乳房很大。一句话,只要身体还在,相当于什么都在。虽然也有葛红兵宣布自己是“美男作家”,但贾樟柯或者王小帅如果效仿,说自己是“美男导演”,俨然就会遭人反感。我们可以纵容100个美女在广场上跳脱衣舞,却无法宽容两个男人互相亮出他们胯骨以下的肌肉。 我要说的是,王小帅们事实上已经一无所有。他们是电影理想国里的诗人,终将被驱逐。在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亮出自己的态度。态度是他们最后的兵刃。不要鼓掌,要说:我反对。 我反对向外张望,我更反对原地摇晃。而不是——我既向外张望,我又原地摇晃。 我反对A,但我同样反对A的反面。而不是——我既同意A,我又同意A的反面。
文/老圈
SIDE B
在第三、第四代导演那里,他们可以玩“革命”,可以玩“爱情”,可以玩“八路军冲啊冲啊哒哒哒,日本鬼子快逃快逃啊啊啊”。他们可以把电影做得很话剧。他们不愁没地方演。而在张艺谋们那里,他们可以玩“民俗”,可以玩“警察抓小偷”或者“荆轲刺秦王”。他们是新中国的第一代资本家,可以圈地。这点特权在同属文艺界的作家们那里同样被享有,比如贾平凹陈忠实之于陕西,周涛之于新疆,张贤亮张承志之于宁夏,昌耀之于青海,史铁生之于北京地坛。余下的如果实在无地可圈,还可进藏。
他们是有福的。
而贾樟柯王小帅们却要吃苦头了。他们没得玩。跟他们同样年纪的卫慧棉棉九丹木子美们也没得玩。但她们是女人。你知道,一个男人被剥夺了衣冠,土地,剑和马,相当于宣判他已被流放。而女人不一样,因为她们还有身体。她可以顾镜自赏,可以跳脱衣舞,可以为内衣生产商代言,可以宣布自己乳房很大。一句话,只要身体还在,相当于什么都在。虽然也有葛红兵宣布自己是“美男作家”,但贾樟柯或者王小帅如果效仿,说自己是“美男导演”,俨然就会遭人反感。我们可以纵容100个美女在广场上跳脱衣舞,却无法宽容两个男人互相亮出他们胯骨以下的肌肉。
我要说的是,王小帅们事实上已经一无所有。他们是电影理想国里的诗人,终将被驱逐。在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亮出自己的态度。态度是他们最后的兵刃。不要鼓掌,要说:我反对。
我反对向外张望,我更反对原地摇晃。而不是——我既向外张望,我又原地摇晃。
我反对A,但我同样反对A的反面。而不是——我既同意A,我又同意A的反面。
SIDE A
DRIFTERS,意为“漂流物”。这是王小帅电影《二弟》的英文名字。
与水有关,他要说的是偷渡。
一个沿海渔村的农民,偷渡美国,挣了点钱后被遣送回来,他还能怎么样?向外张望还是原地摇晃?王小帅说他想表达一种“没有着落,近乎真空”的状态,看得出来,他为此付出了努力。电影手册上也许没有写该如何表现这种状态,但大多数导演会借助啤酒和性。是的,王小帅也一样,于是主人公二弟就不断地跟他的狗友们坐在酒摊上喝酒。因为这不是表现哥们义气的,所以没有人摔瓶子。二弟在酒桌上给朋友们一遍一遍讲的是一个故事,他在美国的故事。这让我们想起祥林嫂:我原不知道冬天也有狼的。二弟说的是:美国有什么了不起的。
性能表达“近乎真空”的状态吗?可以,关键看你能否把其中的情感因素完全抽去。在这个信条的唆使下,在“受众欢迎度”的召唤下,在对多伦多电影节评委趣味的揣摩下,一个剧团进驻了渔村。他们带来的是一个美丽女人,名叫小女。二弟迅速跟小女勾搭上,并在夜里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子。他们洗了澡。发生一次性爱事件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但且慢,小女在二弟洗澡时翻看了他事先藏在抽屉里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虽然当场被确证了二弟在美国有老婆,有孩子,但悬念显然已经生成。一次在观众看来是预谋的性事被导演有预谋的中断。这样的中断有三个好处:1,撩拨起了观众的趣味而不立即满足,以便让他们继续往下看;2,引出了悬念;3,把小女成功地镶嵌进了故事结构中。
也许在王小帅眼里,状态无法构成电影的全部,还要有情节,要有冲突。我们可以看出,他为自己的电影能受到大多数人的欢迎做出了努力。如斯,主人公还得有个家。家是展现普通民众情感跌宕、观念冲突的最好场所。这不用看电影手册也知道。于是,二弟的活动有了一个向度:啤酒摊——家。就像跳皮筋,要让有得玩,你总得把皮筋撑开吧。在家庭中,王小帅选择的道具还是桌子,不是酒桌,是饭桌。二弟的继父继母,还有大哥,分别坐在桌子旁,脸色阴沉。负责提问或者叫循循善诱的是大哥。在这样一问一答的节奏中,二弟在美国的故事便丰满起来:他到一个华人餐馆刷盘子,并跟店主的女儿好了,而且有了一个儿子。
这时候,导演突然发现这个故事具备了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逻辑:因为二弟见不到自己在美国的儿子和相好,所以处于一种苦闷中。
这显然是不能接受的。作为一部电影,这不太寻常了吗?作为一个“第六代”,反理性,反逻辑应该是他天生的使命,总不能反不成逻辑,反被逻辑给涮一把吧?在这样的焦虑中,王小帅胡乱出拳:总该表现一下农民的愚昧吧?总该表现一下政府对偷渡行为的态度吧?二弟于是被当地政府请去给村民们上课,主讲内容是:通过自己在美国的屈辱经历,教育年轻的村民们,让他们知道,美国并不是遍地黄金。在这个主题预设了的场景中,二弟坐在讲桌旁一言不发,而村民们自问自答:
村民A:在外面有没有泡过外国妞啊?
村民B:当然有啊。
村民C:听说外国妞很好泡是不是啊?
村民D:开玩笑。
村民E:听说你们那里工资是不是一个月四五千块?
村民B:四五千块?小意思。
村民B:我说的是美元哪。
村民F:我靠,是美元啊。三万多啦,整天唱卡拉OK都唱不完哪。
村民G:外国有卡拉OK吗?
村民B:当然有,这么笨的问题也问。
村民H:外面的生意好做吗?
村民B:差不多了,一般吧。
村民I:听说你们那里名牌衣服满街都是啊?
村民J:真的。
村民K:在外国是不是只能洗碗哪?
村民L:洗碗啊,洗碗也能挣钱呢。
村民M:那边赌场是不是跟电影里一样?
村民B:当然一样了,电影里都放着呢,老土。
显然,这样的情节安排仍无助于故事的推进。于是,二弟在美国的华人岳父带着外孙回国探亲来了。到此,一粒冲突的种子就被王小帅成功地植入了中美文化这肥沃的土壤中。
表达冲突不能靠赤裸裸的观念,因为这是电影,不是大专辩论会。也不能靠赤裸裸的故事——显然,讲一个丰满而引人入胜的故事不是王小帅所长。他最终选择的,还是结构。
于是乎,剧团,岳父家,酒桌,饭桌这四个点连成了一个比较复杂的结构,二弟就在这些连线上游动。
先是他去岳父家探望孩子,被人家拒绝。
接着是他在饭桌上向家人的坦白:“开始还好,他们允许我跟孩子玩。后来我发现孩子只会叫妈妈,不会叫爸爸。我就把孩子领出去教他叫爸爸,被他们发现了,就强迫我签一个合同——要是还继续想留在他们的饭馆打工,就不许承认是孩子的爸爸,要不他们就到移民局去告。我还是忍不住……他们就把我告了。”
再接着是他跟小女上床。
最后是在啤酒摊上跟朋友倾诉:那天孩子生日,我去看他。那死老头子不让看。我还给孩子买了礼物……死老头子,美国回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当主人公跟另外的主人公一一发生关系后,导演显然还对营造一个中心场景心怀奢望。也许在他看来,他所要真正告诉观众的,必须要在一个精心布置并隆盛的地方,方才能够出口。在这样的地方,所有重要的人都必须在场;隐喻是被惟一默许的,就像牧师布道那样——
前奏:大哥后来把孩子偷了来。
剧情:二弟领他去上父母的坟。
场景:破败海滩。
幕后:小女和二弟的一位朋友远远地跟着。
场记如下——
二弟说:福生,给爷爷奶奶上香。
福生不动。
二弟就说:爸爸妈妈,你们的孙子福生给你们上香了。
说完自己上香。
二弟说:福生,给爷爷奶奶磕头。
福生不动。
二弟就说:爸爸妈妈,你们的孙子福生给你们磕头了。
说完自己磕头。
二弟说:福生福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福生摇头。
二弟说:我是你爸爸。
福生说:NO,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CHINA。
二弟说:这就是CHINA。
福生说:NO,这不是CHINA,这是老家。
二弟说:福生你还记得在美国爸爸常常带你出去玩的。你就叫我一声爸爸好吗。
二弟的那位朋友过来帮腔:他是你爸爸,你快叫爸爸啊。
仍然无效。
最后,小女说:美国人,阿姨跟你玩好不好。
福生说好。
小女给福生表演杂耍。福生乐。
接着二弟的朋友给福生表演杂耍。福生再乐。
最后二弟给福生表演杂耍。福生更乐。
我们再考察王小帅所谓的“没有着落,近乎真空”。除了对一个渔村农民日常状态的注视外,莫非他还有更大的“家国之思”?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在一种后殖民文化语境下,一旦关乎中国和美国,谁都明白“爸爸”“儿子”“爷爷奶奶”“磕头”“上香”“杂耍”“偷渡”这些语汇以及由此展开的一厢情愿的亲缘故事,到底影射了些什么。
故事这样结尾显然是王小帅们给出的答案——
福生的外公来到二弟家,跟二弟的家人理论。福生外公不断强调的是,按照美国法律,二弟没有对福生的监护权,所以未经福生监护人的同意,二弟没有权利探视福生。二弟家人则说,狗屁美国法律,这里是中国,孩子是二弟的种,二弟当然可以去看他。僵持不下,福生外公便控告二弟绑架小孩。二弟被拘留15天,释放后孩子已跟外公回了美国。
二弟就找小女困觉,找朋友们喝酒,唱卡拉OK,他们唱的是《浪人情歌》:
让它随风去,所有快乐悲伤都过去。让时间悄悄飞驶,抹去我俩的回忆。对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心中想的爱的念的从今不会再是你。我会擦去我不小心滴下的泪水。
显然,王小帅仍未放弃向感情戏上靠的希望,他明白,只有感情才是赢得观众的最廉价的筹码。但他不愿就此止步,正如主人公二弟不愿原地摇晃一样。
小女,酒,卡拉OK,就在这样的恍惚中,他又萌生了偷渡出境的念头。恰好小女来找他,他们便一起坐上了远涉重洋的船。
一部梦想调和“少数”和“多数”的趣味的电影会是什么样子?它既要媚俗,又要媚雅;既要简单通俗,又要似有深意;既要反主流,又要主流;既要反商业,又要赢得观众。
一部在价值观上藏藏掖掖的片子会是什么样子?它同情底层,又厌弃底层。厌弃是真的,同情只是一种策略。
一部梦想囊括所有主题的影片该是什么样子?它既想说偷渡,又想说价值差异;既想说爱情,又想说寻根;既想说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又想教育大众;既想悬疑一把,又不忘讽喻一下后殖民时代中国的劣势。
一句话:一部没有态度的电影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