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烈焰与花影
诉诸银幕的暴力表现,似乎没有比北野武传达的更为纯粹与独立了。当精神分析学为人类文明史找到“压抑”这一奠基石,人性中的攻击欲才终于获得了渲泻的合法性。然而,在遭遇过[发条桔子]与[天生杀人狂]之后,我们仍因北野武电影而滞留于一种愕然与困顿之中:暴力作为一种“物理性的表象”被单纯展示,全然抑制了快感生发。[小奏鸣曲]、[3-4×10月]、[花火],诸如此类的片名都被赋予了浓厚的诗意元素。然而,具体到影片中,北野武式的暧昧的、令人不得要领、极端化情绪的动作表现都是一以贯之的。所有的打斗场面均毫不回避体能局限带来的行为上的拙笨。一种原生状态的粗陋斗殴架式,同时赋予正反双方以尽情宣泄的暴戾之气。暴力动作的孤立突发性则使观影者顺畅思维为之中断。
在摒弃了打斗动作的奇观效应后,北野武电影便徜徉在失控的暴力铺陈中。舍弃意义追寻与情感趋向体现了“死”对于个体的召唤。“恶的反复”也许才是北野武电影的真实内核。[一个极其凶暴的男人],这部有着谶语般片名的处女作,足以消解所有类型片迷的观影期待。在警匪片的构架之下,我们发现的是一个男人向死亡挺进的宿命过程。执法者的正义光环完全被骇人的肉体伤害所遮蔽。较之肢体交战的失控,北野武那动机不明的笑容,似乎更有着成倍的杀伤力:一张将死亡紧握于手心的兴奋面孔,决定了[小奏鸣曲]通篇洋溢出欣然赴死的快乐。在本片中,有关黑帮火并的话题在冲绳海边被长时间搁置。“灵魂窥见了坟墓后的光辉”——折向自身的终结,才是北野武彻悟本真存在的最佳方式。大多数时候,北野武式的死亡表象,既不热衷于实现伦理价值,也无意阐释道德理念。[花火]要算一个例外。这一首次体现出价值诉求与伦理主义光彩的影片,是一次车祸带来的理性产物:它远离了北野武那内蕴着强大原欲的杀戮模式。在北野武的影片中,死亡首先是一种日常性的、不值得给予任何震惊反映的存在。标准北野武式的处理手法是,绝对禁止片中人物的任何善后举动及情绪反应。无意识的死亡执著,成为了北野武影片中的基调。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北野武那些横心向死的主人公,从不以自己的反抗行为去除现存的社会病灶,成为重建合理公共秩序的英雄;而是带着贬黜一切、破坏一切的无政府主义心态,在肉体厮杀的边缘地带独自辗转,刻意咀嚼生存的苦涩。个人救赎的神话从不在北野武的影片中上演。北野武的主人公们拥有的是“从现实世界滑落的虚无的目光。”真实的生存,对于以暴制暴的人们来说只是一个失败。从吾妻的飘然独行到西佳敬与妻子的相顾无言,一切迹象都加强着观众对于人物疏离周遭环境的印象。经历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边缘份子,以自己的高度缄默拒斥着语言,既无心向他者开放,更无视现实世界严酷的秩序法规。不过,秩序、父法、规范在北野武的电影中本来就是些语焉不详的东西,西佳敬们一面承受着文明社会加诸其身的种种创楚,一面以一己的存在作无谓的冲锋陷阵。北野武式的挑衅因而呈现出孩童般的非理性、无章法及稍显滑稽的执拗。
抗争的孩子气同时并不降低北野武把持人生的悲观度。我们纵览北野武电影时,会相信这是一个更适于男性生存的空间。女性形象在北野武的映像世界中始终处于一种被贬损的地位。“妹妹”也罢“妻子”也好,无不强化着女性作为弱势群体的特征,呈现出消极、无助的一面。精神病和绝症患者的设置,更使人物失去了健全的意志与情感,而成为一个个匮乏的对象。偶尔的,一些生机盎然的女士也会出现在北野武的“大哥”身边,成为男性色情欲望的消费品。关于女性泛性化的廉价想象,是北野武对于异性生存境遇的极端化评价。不过,说北野武的电影具有男性本位的立场也许只能就人物数量而言。其实,在北野武的电影中,同性间的认同度被降到了最低点。类型片中对男性气概的美化强调被加以尖锐的嘲讽。在[小奏鸣曲]中,开赴远地平息帮派争斗的“英雄群体”完全是以污合之众的面目出现的,一见面便卷入情绪化的殴斗之中。主人公对同阵营兄弟的生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个极其凶暴的男人]与[小奏鸣曲]中,都没有一个坚实、明确的派别集团作为主人公的情感后盾,亦缺乏稳定的伙伴关系;敌手之间更没能形成由对立走向和解的结果。主人公崇尚单打独斗,根本上拒绝交流沟通,对同性情谊缺乏一种内在的激赏。在北野武的眼中,这个世界对男性亦无美妙可言。
强化着现实的苛酷与生命之无意义消耗的北野武,却出人意料地在大众中获得了热烈的拥抱。不难发现,在北野武的蹈死之途上,爱、艺术、自由,种种极具普泛意义的终极价值总是获得潜在的认同。死亡的烈焰灼空与温情的花影摇曳在北野武的电影中是同时并存的。对于人生、命运残酷面的高度清醒,使得北野武电影的情感交流总处在非常态的情状之下。然而,从[一个极其凶暴的男人]到[菊次郎的夏天],却是潜在的爱心苏醒的过程。在否定与拒绝世界的强硬姿态下,北野武也终不免真情流露。人的情感,在人生的苦痛中凝聚成最美的结晶体。
虽然潜在地渴求认同爱与温情,但是对北野武来说,这无助于从根本上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印象。在他的生命沃野里,需要更为超脱、放达的存在状态。于是,对游戏与艺术的言说在北野武电影中屡屡显现,并为其充实了形而上意味。
在北野武电影中,与一次次厄运突降的大城市相比,郊外空间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的快乐,便来自于对游戏的迷恋。游戏是在特定时空中的“演出”,并以自身独特的过程和意味创造一种全新的秩序。对村川们来说,在选择死亡之前,只有那奔赴远方的嬉戏,才让他们在晦暗的世界之外领略到暂时而有限的完美。在[小奏鸣曲]中,冲绳海滨的相扑比赛与飞盘游戏,让人几乎忘却了影片前半段的惨烈厮杀。同时,游戏作为一种自愿行为,具备着一种“自由的品格”。这一品格,不仅源于游戏带给人的轻松愉悦,更因其有着“趋向美的走势”:“在游戏中人体的美在运动中达到极致,在更高的发展形式中则浸润着韵律与和谐”。[花火]、[小奏鸣曲]、[菊次郎的夏天],在全片或阴郁沉重或失落感伤的情节构成之外,游戏的表现总是最轻快、最亮丽的一笔。
而对艺术的亲近,在[花火]中得到了明确的表述。通过将绘画这一艺术行为有机地融合进故事的情节结构,影片的境界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在[花火]中,阿西所到过的各个处所,都出现了风格统一的装饰绘画:医院——《天使图》;黑帮事务所——《写乐斋》;酒吧——《雨神烟雨图》……在影片充斥着负面意味的行为空间中,艺术作品的存在是以断续的方式出现的。而对堀部画作的表现,更是对于艺术的致意。在镜头徐徐后拉的运动状态下,画内空间生发出沉潜的诗意。星光、彩虹与鲜花丛中的天使,伫立在天空焰火下的一家,樱花树下的自决者……在这些静谧而深沉的意象中,我们的体验不是一种单一的情感性质,而是复杂的。画的象征意味空间使心灵从蛰伏状态中苏醒,而达到一个纯净、自由、超越的新境界。
必须承认,迄今为止,在北野武的绝大部分作品中,贯穿着对于暴力、死亡的极端追问。爱与温情等传统日本电影的主题只是有限的。当然,在北野武电影的暴力景观之下,是人际的疏离,是生存的虚无,是传统价值观的暂行告退,是自我的尽情张扬。然而,一种拒绝被定位的狂热总是左右着北野武的每一个举动,是继续决绝的暴力抗衡还是改弦易辙?很难估量他的下一步。
北野武那一脸永远满不在乎的“没有表情的表情”让我记忆深刻。这是他作为演员的特点,我看碟时就想,这真他妈的酷,比黑客帝国还酷,黑客帝国那时装扮出来的,得穿个黑风衣,还得拿鼓风机吹一吹才有效果。北野武是由内而外的酷,而且酷得比较深刻,这种风格很适合他的电影。也就是讲,他的导演风格和表演风格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他的角色通常没什么台词,其实你一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了,他什么也不用说,他一说话他就表现不了他那阴沉沉的气息了。
我以前就说过北野武的暴力美学,是比较高级的。因为他在暴力之上的美,通常是属于精神层面的。比如《花火》,北野武演一个警察,那阴沉僵硬的面孔之下,却有一颗柔软的甚至显出些浪漫的心,他为了给他精神失常老婆最后的快乐,抢银行,杀人。这一切都冷血的不行,但和他老婆在一起周游各地时,他却显得那样温柔。他的同事追到他,他却在海边开了两枪,杀了老婆,也杀了自己。一起上了天堂。这浪漫么?有那么点。可浪漫的残忍了些。这是一种精神寄托的暴力表现。暴力和美,有一种畸形的结合。但似乎结合得很完美。
再有那部《坏孩子的天空》,北野武没有出演。在叙事上很抒情的的一部片子,音乐很抒情,故事讲述的过程也很流畅,像一篇散文。随意述说着坏孩子时代的生活。不知怎么会想起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美国往事》。《坏孩子的天空》也像是一种往事的追忆,在清纯的时候,有成功,有失败,有没完没了的坏事可以做。总之是一部青春的历史。
日本导演了解的不多,还看过小津的几部片子。小津是更值得去仔细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