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小恩和电影之二

　　2001年夏天，小恩在上海。住在朋友租来的房子里。无所事事。看电视。睡觉。抽烟。吃朋友从小店里带给她的盖交饭。没有感觉。
　　这个朋友是男的。然而小恩却没有注意到。后来恩妈打电话来，小恩如同所有的儿女一样说一切都好。母女俩的谈话在添饭加衣明星股市工作学业小花点睡裙皮蛋瘦肉粥之间断断续续地滑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恩妈突然问嗳对了就是借你房子住的那个朋友哦它（it）到底是男是女哦？小恩象吃东西太着急噎着了（如她一贯的作风）一样顿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总不能照实说我不知道吧？于是她犹犹豫豫地说大概是女的吧（什么叫大概是女的啊？）这时候那个姓朋名友的人回来了，他浑厚的声音（浑厚得足以让电话线另一头的恩妈听的一清二楚）响了起来：“今天只有爆炒猪肝的盖交饭了。”小恩闭上了眼睛，知道这一个下午必然要葬送在电话里了。
　　就在这个晚上她看到了那部片子。正如上文所说，小恩在上海很无聊，于是她只有看电视。朋友第二天还要赶很远的路去上班，于是深夜她只能看无声电视。当然也不是全然的寂静，她身后的凉席上发出无忧无虑的鼾声。小恩没有看到开头。她不时转头看看能发出如此鼾声的男人，就睡在她身后，如此的不可思议。屏幕的左下角一直有这样一行字：直到世界尽头（波兰）
　　真是个好名字，小恩想。
　　这是个十分复杂的故事，抱歉这次我还是没法为您概括本片的故事梗概或是中心思想，小恩也不知道因为。在看这部片子的整个过程中她不停地换台，换到上海新闻，然后换回来，换成小李飞刀，然后再换回来，如此周而复始。原因很复杂，但请相信跟微积分无关。有的悲哀是让懂的人无法承载。小恩想自己其实比想象的脆弱。“喀嚓”一声，薯片干脆利落地断裂，真是居家旅游，休闲娱乐，必备食品。（顺便说一句，小恩只吃乐事的，原味的）
　　时间应该是二战的时候吧，因为后来出现了日本兵。是讲是一个弃婴。呃，我是说，这个弃婴长成了美丽的女人。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跟随养母和没有血液关系的弟弟（当然他也不知道）一起来到中国。嘿，咱们拍拍手，跟她那么浓那么漆黑的眼睛和头发很搭啊。奇怪，是从哪里得来的概念？小恩总是觉得黑色头发和眼睛的女人比较强，大概是因为比较象女巫。而她弟弟是金色头发，也是爱的比较软弱的那一个。从一开始女人就处于强势，这样的爱情不被许可和原谅也是可以料想的，并不仅仅因为姐弟，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波兰。因为她是比较强的那一个，所以也是死的比较晚的那一个，所以也是背负更深的痛苦的那一个。
　　小恩戴着她黑框的眼镜看电视，这眼镜还有一边的镜片是裂成两半的。小恩其实是比较害羞的，虽然别人和她本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但确实，她从来不当着别人戴这幅眼镜（或者说，不当着任何醒着的人）。她自己感觉戴了以后看上去象猫头鹰，瞎了左眼的猫头鹰。小恩再次回头看这个在下午的电话里和恩妈讨论过的男人，睡着的样子有点傻，再重复一次他的鼾声是无忧无虑的。小恩突然抬头，你说我们之间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呢？你指什么呢？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男女可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事实上没有人会相信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发生了，他买东西给我吃。小恩一本正经的说。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她指的是做爱。人们有很多种理由可以做爱，例如我们的那个黑头发的女巫，他的爱人死去了，可是为了保住他的孩子，她不得不跟其他男人做爱。她没有表情。我不知道看到这里小恩跳起来骂人了没有，我希望不要，我总是希望她控制住自己。我认为这是表达极端痛苦的比较常规的方法，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然而她可能不喜欢。
　　背景是中国江南明媚的水乡。现在才说背景似乎是有点那个。不过她想到反复出现的一条弥漫树阴的河，河上有用绳子和木版搭成的，几乎贴在水面上的桥。她总是趴在绳子上，轻轻地晃呀晃，有时候她唱歌，用的是小恩听不懂的语言，长长的黑发在水面上投下大片美丽的云。小恩说她是不得不又一次转过脸。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诗意地解剖人类的破碎。然而。
　　小恩对河水的清澈非常满意，这个晚上这部片子的出现是宿命。很早以前她就预见到了它的出现来说明王家卫不算什么。小恩扛着一张苇编的帘子上了火车，四周的人们看着她。我说过其实小恩是很害羞的，于是。她很隐蔽地脸红了。小恩自己也很后悔为什么要带几乎跟自己一样高的家伙，而且看起来似乎没法挤进火车窄小的门。于是小恩当机立断地把它丢在了人头涌动的候车室并迅速逃逸。阳光从小恩的天灵盖射下来并把她贯穿，汹涌的象女巫给她美丽婴儿的爱，那爱让她不再在意人们恶毒的面孔，让她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晕，让意义又回到她的生活，坚强的女巫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幸福。
　　每一个女巫都是在火中成就的。等她真的成了女巫的时候，她就会知道，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爱它。宿命说，你爱的东西，注定要被夺走。这个时候日本兵进了城。养母在一个清晨偷走她的孩子回波兰，她发疯一样的在战乱和逃亡的城市里寻找她的孩子，最后被日本兵打死。
　　又一次离开，火车马上就要开。这次对面坐的是一对恋人，甜蜜的。小恩想，这真是不谋而合。她是被打死在铁轨上。结尾的时候，一个老人列车上问她的养母：“很美丽的孩子，象我多年前丢失的小女儿。”而这时她正被子弹击中，缓缓地，缓缓地，她仰面倒在铁轨上。没有任何音乐或声响，连子弹飞来都是无声的。镜头俯视，她大睁着眼睛，头发散乱地铺在铁轨上。然后是仰视，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她和她心爱的人乘着热气球飞在天上。那画面是黑白的，同样寂静无声。
　　我想这是日本兵第一次扮演慈善的角色吧？真是，要是没有他们叫导演怎么下得来台呢？难道他能让她大叫：因为一直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无法继续生存。
　　中国，是世界的尽头。
　　死亡，是时间的尽头。
　　你，是我爱情的尽头。
　　对面的恋人是那么的亲密，这多好。小恩举起手里的书，用黑色的封面盖住脸，寂静无声的痛哭。